剥五根(2/2)
秦予义呛了一口令人窒息的液体,一串气泡从他的口鼻冒出,缓缓上浮。
他立刻调整动作,屏住呼吸,伸出双臂想要向上游去。
可当自己的两条胳膊伸到眼前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不知何时居然变细变短,退成孩童的身体。
自己似乎被装进了一个全封闭的容器里,手臂伸展不开。
挣扎过程中,他的手腕打在了透明的玻璃上,发出沉闷的震响。
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秦予义向四周探索的动作幅度变大,手掌按在玻璃上,用力到发白,仓促地敲打。
可困住他的圆柱形容器十分狭窄,从上到下都封闭死了。
因为缺氧,秦予义挣扎的幅度渐渐变小,贴在玻璃上的手掌也缓缓下滑。
他眼皮吃力地半阖着,瞳孔不由自主向上翻去,快要失去意识了。
砰!
哗啦一声,伴随着玻璃破碎的响动,大量的营养液从克隆体培养皿的破洞里倾泻而出。
秦予义周身的液体水位也极速下降,他呛咳一下,缓缓睁开了湿漉漉的双眼。
应急警告灯打开了,在昏暗的克隆体仓库里飞速旋转,扫射出迷幻混乱的红光。
一下,两下,秦予义眨眼,甩掉睫毛上的水珠,通过模糊的视野看向前方。
少年体态的商觉就这么赤足站在红光里,站在他的培养皿前面,垂在身侧的右拳关节割破了皮,鲜红的血像关不上的水龙头,滴答滴答,在地板汇聚成了一汪浅洼。
培养皿的荧光将少年商觉柔软的脸颊边缘映得几近透明。
商觉流血的那只手沿着玻璃破洞伸了进来,一把攥住了秦予义的手腕。
培养皿的底座很高,秦予义站在玻璃容器里面,垂头便能看见商觉后颈镀上去的生物机械体编码。
原来这段就是商觉带他从克隆基地逃跑的记忆。
是他们第一次互相触碰的起点。
“快跟我走。”少年商觉对他急切地说着,擡脚将玻璃破洞踹得更大,将秦予义整个拖了出来。
他们逃出了基地,沿着一条未修好的火车铁轨不停奔跑。
天空阴沉,下起了雨,雨打湿了商觉的衣服,特殊材质的布料变成了更深的颜色,湿淋淋地紧贴在商觉的身上。
秦予义想,或许跑到了终点,他就会彻底地从商觉的记忆中消失,变回孤零零的一个人,被遗忘在这些空荡的场景中。
雨渐渐大了,四处弥漫着氤氲的水汽。
前方出现了一个桥洞的灰影,像一座象征终点的山。
可没想到,商觉越跑越慢,站在原地,没有再向前一步。
秦予义跟在商觉后面也停了下来。
他目光停留在商觉被打湿贴在后颈的发尾。
商觉后颈那刻上去的编码竟然在一点点褪去,只剩一片光洁的皮肤。
商觉垂着头,双肩向内,少年人单薄的身体微微佝偻,线条清晰的肩胛于冷雨中轻微震颤。
秦予义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噎。
“我快要……记不住你了……”
意料之外的对白出现在耳旁,秦予义一愣,看见商觉缓缓转过身。
不远处的桥洞投下一片阴郁的暗影,打在商觉的头顶,让他整张脸都背着光陷入了挫败的黯淡之中。
商觉低着头,掀起眼皮,移开眼珠,想看却又不敢看,几乎不能好好地面对秦予义。
眼下和鼻尖都红了,眉头紧皱,嘴唇死咬,喉间的声音通通被压抑堵死,雨水落了商觉满脸。
秦予义从来没有见过商觉哭。
他第一次看见商觉哭。
在瓢泼大雨中,脸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睫毛都塌下来了,却难以分辨出哪颗是眼泪,哪串是雨珠。
“我快要记不住你了……”
少年商觉垂头盯着地面,不住地呢喃。脊椎像是被无形的负压给压弯了一样,身体越来越低,膝盖弯曲,几乎要蜷缩着跪在地上。
“记不住了……快要记不住了……”商觉颓唐地低语,十指牢牢地按住自己的脸,指缝并得严严实实的。
“舒在墨从主脑那里拿到了控制指令,我被他压制住了,无法夺回重启资格,只能被迫接受记忆清洗程序。”
“清除的这些,都是和你有关的记忆。”
商觉捂住双眼的手指在脸上按出了白印子,像是生怕自己再看秦予义一眼,就会变成此生最后一眼。
不料面前同为少年形态的秦予义却走上前,轻轻扣住他的手腕,将商觉的手从脸上移开。
商觉愣住了,擡起湿漉漉的脸,出神地看着面前之人做出与记忆中完全不同的动作。
“你……”
秦予义对商觉眨了眨眼。
“我不是你回忆中的秦予义,我还有意识。”说着,秦予义执起商觉的手,让那只冰冷的手按上那克隆体微弱起伏的胸膛,“我是真实的。”
商觉手指僵了僵,蹙眉咬紧了下唇:“可人类的恐惧已经消失了,你没有存在的基础了。”
“不是还有你吗?”秦予义看着深陷痛苦的商觉,放轻了声音,缓缓说,“还有你的恐惧。”
“你害怕我会彻底从这个宇宙消失,这份恐惧,反而变成了维系我意识的唯一命脉。”
秦予义叹息着靠近商觉。
“你害怕忘记我,害怕弄丢我……”
商觉嘴唇抖了抖,颤声接替秦予义的语句,补完剩下的剖白:
“……我怕你消失……怕一觉醒来,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轰隆——
巨大的崩坍声音响起,他们身后的桥洞被一道惊雷劈中,赫然倒塌。
两侧的山体如泥石流滑坡一般,缓缓向他们倾轧而来。
回忆在崩塌,面前的秦予义却愈发变得比回忆中的更加鲜活真实。
商觉瞪直了眼睛,力竭一般睁大通红的眼眶,死死盯着秦予义,眼中爆出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在极力思考着还有什么办法才能把他留下。
“继续带我逃吧。”秦予义对商觉说。
“在我们想出解决办法之前,带我逃去你其他的回忆,让我充满你记忆中的每一个角落。”
“最起码,能拖延一点时间。”秦予义叹息道。
无视周围崩坏倒塌的危险景象,两个少年十指交握,同样被雨淋湿的额头抵在一起,认真甚至近乎虔诚地约定。
“好。”
商觉松开被自己咬出血痕的唇瓣,流入眼中的雨水洗涤着他的眼珠,让他的湿黑的瞳孔变得清亮透彻。
纷杂扰乱的急雨中,他对秦予义一字一句承诺。
“我们,再挣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