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刀(2/2)
“来不及了。”吞空的药瓶被掷在地上,周述整了整破旧单薄但干净齐整的衣衫,迈步就要推门而出。
“慢着!”
忽打屋顶传来一声低喝,自房梁上悄无声息落下一人。
达坦猛擡头看来,一瞬满目惊喜:“扎什!”
不速之客站定望向他冷笑:“好你个达坦大人,你享着高官厚禄,在我上京作威作福了一辈子,竟是这么个深藏已久吃里扒外的东西。”
达坦未见被目击揭穿的慌乱恐惧,只激动到连每根胡子须儿都张了起来。
周述却不知是药性已显还是被突来的状况劈住了,定定面朝门外,并未急切转身瞧来一眼。
“太上皇,”达坦示向周述,特换了称呼,“有话与你说。”
“他算是谁他妈家的太上皇?”
贾时蛮声驳骂,目光移向那比印象中更佝偻垂老的炎囚背影。
这并不是他们头回相见。
才在房梁上短短匿藏一刻,环顾陋室四周,久远记忆如皮影走戏,似蟠螭转灯,多少前尘旧事串联成线,弹指间宛然已在脑中将前半生重新活过一遍——
在他儿时,大概上京每一个有高才卓识的熊孩子都曾攀过这围院墙,前来瞻仰汉皇父子风采,各显辱敌身手。
污言秽语挑衅嘲笑自不必提,他们向院内扔石子,倒尿粪,某次有个混账甚至兴致勃发,远远端起弓箭,瞄向院中人一颗乱发头颅。
一箭飞出,那窝窝囊囊的大炎前太子不堪一击,哀嚎一声当即倒地不起,鲜血扑了半张脸。利镞正中耳垂,扯下一块软肉,却不伤性命筋骨。
出手何等狠辣,准头何等惊人——往日只一味被耻笑欺侮的扎什毛伊,自此在小伙伴间一箭成名,好不得意。
也许他天定就是个汉人克星。
突一日,他被从来不待见他的舅汗专门召见,硬拽进一间巫医帐里验体治病,身强体壮的他不知被得出了什么异禀结论,这之后便来了个汉地夫子,开始教他与周琅一同学习汉话、汉子、汉习俗、汉礼仪、汉一切。
他一天天成长为意气风发的卓越武士,早不再干什么以羞辱老弱囚俘为乐的无聊事了,神圣的草原血统赋予了他更高的任务与使命,他即将陪同周琅一起去统治全炎汉民,教他们做人。
很乐观,很天真。
客居七年切身痛悟,汉人原来并不个个是上京昏羊圈里那样温驯软弱的待宰羔羊,却竟是一群心中都有无限弯绕圈套的渊博狡狐。即便身居最高权位,也怎么都玩不过那些人精。而身后族人只望着以他区区二人对炎地挖光刮尽,故乡传来的永远是贪婪无情的施压与怪责。
今时重返上京一路,步步只觉恍若隔世,他以为自己讨厌透了汉人,回首却发现打骨子里对胡人憎恶更甚。
或许前日有人对他说的那句话太过醍醐灌顶:他是一条狗,两边都从来只当他是狗。
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是谁,所图为何,压抑与乖剌似乎在来世那一刻起就铭身注定了,天涯海角也逃不开,挣不脱。
“扎什,”达坦见周述始终呆立不语,主动代为开口,“你的名字不该是扎什。”
贾时猛从怀中抽出一物,厉声逼问:“给我彻底交代清楚,这东西你们从哪找来的?”
“比翼刀,当年先大汗留给小女儿的陪嫁礼,玉金宝兽身上摘来的两把对称飞翼宝刀,”达坦看向那把旧物,心中欣慰前那来使的炎臣果然靠谱及时助成了这一转交托付,循循善诱的语气越发变得亢奋而急切,“公主几度与人成婚未遂,数不清的嫁妆早就不知散落何地,她却独独心爱抢回留下了此物,你之前可曾见过?”
贾时当然见过。
打小见母亲时常把玩这柄短刀,这刀于武力超群的疯公主用途非凡,不是跟别的兵器一样拿来四处伤人闯祸的,却是常将刀柄用作梳篦,凌乱的发梢被缠起又松开,动不动就那样神游天外般傻笑上一个晌午。
这刀他又何止见过。
奉命陪周琅回往炎地继承大统,临行前的那个夜晚,向来迷糊懵懂的母亲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轻手轻脚来到床边,流泪抚摸着熟睡中少年的脸庞,可怜儿子因为她这个人见人躲的凶悍疯娘,广为恶毒揣测的没爹身份,被喊了十几年杂种、怪胎、变态,连睡梦中都紧紧皱着眉,攒着拳,时刻预备着揍翻这世间所有无端涌来的恶意。
疯娘默默将这最珍爱的短刀赠别给了唯一的骨肉亲人。
贾时领命南去,从此刀不离身。就连那啰啰嗦嗦的炎京宫廷规矩,也未曾片刻没收去这柄利器,怎么说周琅这点帮护特权还是有的——大炎朝的九五至尊罩着他,这等小事上他肆无忌惮,毕竟身有隐疾的九五至尊倚仗他,暗地里更需要他罩。
直到……
打哪又冒出来一把刀?
或者他在炎京从归来的管临手上接过这世间的另一把比翼刀时,脑中就已跳出一个模糊而可怖的直觉,而直到此刻,内心仍本能抵抗着真相的逐渐清晰。
“……那人为什么需要你植血才能顺利登上皇位,因为他根本通不过龙脉验证!”
“下雪了!下雪了!”
门外等候的御卫营武士们突然惊喜嚷了起来,高声压过了达坦声量不高却石破天惊的话语。
敌军压境在即,王城上下正前所未有地压抑愤懑,冰雪在此时突临,是绝对的天运昭显,上京必得庇护,湭鄞王朝神佑永生。
周述却突然放声大笑:“破釜沉舟,死而瞑目了。”
全城内外的兵荒马乱,丝毫未冲击到这陋室之内的惊涛骇浪。
贾时脑中嗡轰爆响,不知何时已将两柄刀都摸出各持在一手上,呆望着周述背影,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惶悸颤抖:“你究竟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周述终于缓缓转过身来,一汉一胡,一囚一主,一老一少,从未这样真真正正地直面相视,而眉眼镜照间,答案早已呼之欲出。
顷刻,所有激烈汹涌的猜测和惊恐,统统终结于一声平静却刺耳的呼唤——
“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