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花引(2/2)
“就这,”管临无形换出一副正经谈判架式,起笑间掷出犀利反问:“坐山观虎斗的,在上面整兵享着清闲,就算病死几匹马又有什么大碍?”
迟阶手猛一攥紧,发现擎当模拟谈判也不是那么好对付,冲口回道:“小看了,那边是还没见识过这毒法的威力,若是传开甚至扩散到人身,到时可没地儿哭去。”
管临也收了笑,默默从他紧握拳头中抽出那袋被攒成一球的药包,抚平在两手间压了又压,半天才开口,试图缓止迟阶突如其来的急躁:“这些暂都只算小恩小惠,要让方家军真心和你站在一边——至少延续到与莫鞯决战——须得一个真正触及利益本质的大招。”
迟阶眉一擡。
管临思虑再三,十分确定自己理智清醒,谋略所惠,于公于私,皆是问心无愧:“方景由这次是吃着户部特拨的军饷领兵来此,若董家发现大军没按自己意图部署,只断饷这一道,就足以立马撤军换人。方家军战备大本营在西部处平关,与这头正隔着草原部落占领的肃阳沂安一线通道,你若能开了这个口子给他,才是喂在了心窝上,沂安互市的盟约不也顺便成了吗。”
迎着对方沉默不应的思索神色,管临又退一步由理入情:“赌的正是你信方景由这个人,身临此位,军权在握,他是想抢战功拍马屁,得一时之利,还是依你所断,同怀着解百年忧患,期万世太平的坦荡赤心?”
迟阶全程只静听着,直到似终被此语提醒触动,亮晶晶的眼睛重弯起来,展开却仍是一片漫笑神色:“管大人这专业刁钻的说客水准,是要逼出个重赌,将我活活吃干抹净啊。”
管临对这一嘴讽赞照单全收,定定望着这看起来不为所动的家伙,心想:吃干抹净?你必须给我全须全尾的!
萦绕已久的忧虑就势从心底直蹿到眉头,管临张张口,顾着帐内有亚望在,习惯的称呼叫出一半卡顿了,还是忍不住低声说出:“你知不知自己身临什么处境,夹在两边之间,或成或败,都不得善名,玩火呢。”
“知道啊,”迟阶回答得很快,语气轻松夹着点无奈,“你当年不就预言到了?”
“不是……”
“那颜——”帐外一阵马蹄声临近未停,鞊罕兵的请示语已打断传来。
“我出去下,”迟阶闻声擡步,顺手拍了下管临臂膀,安抚似的道,“让亚望先带你赏赏花草。”
管临低叹一声,担忧的话似总也说不尽,说尽似也无济于事。
亚望得了令走来,许是对这一篷亲手栽植深怀珍帚炫耀之心,难得分外乖巧听话,当真拿出十二分热情引领客人参观。
管临只好打起精神与他步向药草丛,那些个奇株异草看着连片,细瞧都是拿小坛小罐单独装着的,果然方便随时搬移携带。管临本来自小看闲书、学杂类什么的,就识得不少药植,这一看一聊起来,竟深被亚望当成个半懂行的,交流起就更来劲了,这是治什么的,那个怎么培出,巴掌大个菜园子里,园丁本人越讲越不亦乐乎。
边听着踱近帐角,冷不防一擡头,壁上绿藤蔓盘间竟伸出一枝嫣红。
“这,不会是——”管临左歪头看,右细眼瞧,确定自己绝没认错,指向问,“杏花入药能治何病?”
“能治啊,”亚望哈哈笑起,“治我老大的思春病!”
管临:“……”
“他么总说,姑娘们谁不喜欢个花啊草啊的,种着有备无患,遇见美人随用随摘,”亚望上手揪下粉嫩一朵,望着不以为然撇撇嘴,毫无怜惜就抛一边去了,“非让培种这么没用的东西,白占着我绿篷一块宝地!”
管临一听了然,却竟霎感失落,一旦察觉到这莫名情绪,即刻又生出一波合理帮释与自责顶了上去:从小就那么个拈花惹草的主,你是替他操什么闲心?
怔怔想着,忽感一阵奇香袭来,酥丝入骨似的,瞬间盖过篷内千奇百怪的丰富气味。管临嗅着一寻,确定香气是自帐角地上一盆花草传出,那东西看去花苞紧扣,双尖齐冒,造型很特别,有点像……
管临脑子腾地震了一下,好像有什么长久难解的千丝万缕突然被收整进一根魔杖了似的,“那是什么草?”
亚望顺着他定住的目光看去,一瞬警觉起来:“杂、杂草,还占着这盆土该清理了,正好提醒我……赶快铲了种上点有用的。”
支吾敷衍的态度被管临尽数捕捉,怀着恨不得被立即否认才好的心情,管临诚心实意又求问了一遍:“是不是米囊草?”
亚望瞪大双眼摆手:“不是不是……什么是米囊草?来,管哥……不,管大人!到这边来看看,这个是我新培植的能止痢疾的草药……”
少年的反应有多无措慌乱,管临的心情就有多冰凉沉底——堂堂一个天才药师,怎么可能不知道米囊草?
这个大多汉地人只听过没见过的罪孽草种,已被焚毁禁种多少年了?
相传约在大炎建朝初期,北方某个部落在荒漠中挖掘到一种奇异的野草花,新鲜入药萃制后服用能令人身心俱振,伤痛全销。但不久亦发觉此草本质实为奇毒,一旦沾染便让人欲罢不能,腐肉蚀骨,直致人癫狂朽烂而亡。
由于这一毒株容易、也只可在坝北气候中发芽成长,短短几年内,草种和制药法迅速传播肆虐,致幻成瘾,残害了草原部落万千百姓,大炎武帝也正是籍此良机率兵北征,打下了前所未征服过的北域疆土。
不幸却甚可预料的是,炎兵到坝北驻扎后,没多久也普遍染上了草毒,敌对的汉人与胡人双双意识到,此患不除,危害程度将远远不仅限于一个部落,一营骑兵,生是早晚会导致坝北全境人兽同绝,万物倾覆,这才联合下令彻底灭除根绝,焚毁、禁种,哪个角落一旦发现便全族严惩不殆。经过几十年大力整治,才让这祸国殃民的东西彻底消失于世。
怎么今时今日,竟就打这方寸大的绿篷里又死尸还魂了呢?
管临宁愿相信亚望的慌张否认是出于担心被发现触犯律法,而不是——跟那些花花菜菜一样,专为他那老大栽种的。
但,这几日来见迟阶情绪的种种异样,越是入夜越是焦躁无常,又真很像……
啪嗒一声帐门又被撩起,老大本人鲜活归来,亚望赶忙就势一闪步,挡在了管临与疑似米囊草直视线路之间。
管临没跟他继续追究,迎向帐门去,擡头就见迟阶脸上比前时更遮一层乌云,连浮笑都挺勉强。
“出什么事了?”管临皱眉问,迟阶这副面貌顿时被他刚接受新讯的脑筋止不住地展开了更多解读。
“没事,”迟阶只是习惯性轻描淡写,倒未打算隐瞒,“北边那头还挺能折腾的,派去的探兵回来报,莫鞯成套备战的高驹加铁浮屠,规模略超预期,大概有万余骑。”
“万余骑?”管临听来震惊,完全无法跟他一般淡定,“你这边兵力对抗千骑也不过……万余骑!”
“放心,”迟阶眉目舒展开来,人总在反相安慰别人时自己就立时信心鼓满了,“他就算八万十万套,也得赶草丰转场的时候打过来找死,还有两个月,足够我演练破他阵法了。”
管临牙齿重重嗑着自己嘴唇内侧,浑然不觉痛意,心中深知这一战根本没有迟阶语气那么轻松,他真的扛得过吗?
名号震天神乎其神的赫布楞!以往那些战无不胜是怎么来的,是真刀真枪血肉拼杀出的,奇思智谋轻松取胜的,还是……备受药瘾驱迫和摧残下,一程一程摧身熬心死磕出来的?
管临不敢瞎想,背后那缕奇香熏得他思绪癫狂。
亥时一点点临近。
迟阶坐立难安似的,又在那儿逗着亚望废话连篇起来。
管临一个字也没听进,突然擡手扭过那没正形晃得人头晕的肩膀,对视着那琥珀色明暗闪动的浅目,仓促将一腔忧虑组织成言语:“何时何地,永远不要逞强。”
迟阶被他交待遗言般的郑重吓到:“没至于……”
“听我说,”管临没给他打岔机会,非把这遗言讲完不可,“你没有天生使命,也不是命定战神,斟酌,慎重,节制,打有把握的仗。揽下更多重任前先思量好,谁都有自己的底线与极限,量力而为,先为自己负责,才能对……别人,交待。”
这次没用嬉笑大法舒缓一切,迟阶将每个字都搬运入心,郑重听着,回视着,微颤脸颊甚至搓出了轻脆的咬牙声。
终是许诺于默然,点头回应间,一丝轻慢笑意都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