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逢(2/2)
赫布楞精准屏拿,去力只恰恰收尽在抵碰间,招式上却没让慢几分,忽一转腕,斜出一刀引着管临向一旁倾去,那刀势余力缓缓而不减,直将管临逼退在后方形同虚设的栏隘上。
管临势有不支,背靠栏隘,退无可退,只横剑抵在身前,被对方刀锋格着,再无一丝挪避余地。
赫布楞全然掌控着两人身间相抵刀剑,稳稳推摁下寸许,管临只觉迎面一拢温热,其人探身袭来,微微俯首欺近,额头似触未抵,鼻尖只在咫尺,开口低声丝丝入耳:“……爱徒这些年功课还真没放下。”
语调戏谑依旧,声线却带几分难言的颤动沙哑。管临心跳当即偷歇半拍,直直凝望着面前闪睫可触的炽热双眸,多年梦境里阴魂不散以至于并没觉得十分久违的面孔,一时惊慨丛生,此起彼伏,不禁暗道:
……失忆?失忆个腿儿。
这姓迟的大活人先前城下就是故意装的没看见他!
万般思绪交错争涌,奔到嘴边却只艰难化作平淡如斯的一语称呼:“妙……”
“那颜,那颜!”
未竟寒暄被一声声稚嫩的部落语打断,退躲在四周的哲玛家众人中,一个幼小的孩童被阿妈瑟瑟发抖护着,一双明亮大眼睛却奕奕无惧地细观着战局,此刻突然向那声名煊赫的鞊罕名将奋力呼喊:“那颜,才前跟着我们一起的那个莫鞯人跑啦!爬到那边偷上了一匹马,跑远啦。”
鞊罕兵人多势众,这会儿已将莫鞯三个随从和郑经郑纬两兄弟收拾了个七七八八,趁乱逃走的显然正是狡猾的阿勒尔本尊。不知为何,鞊罕兵远远近近都听得到孩童呼喊,反应却很是麻木,都仍只顾着手上便宜活儿干完,围将那五人最终制服擒牢。
赫布楞环刀收回,倚制着被降服的敌臣,不情愿似的缓缓转过身,不忘先回应表扬了下小小通报员:“小鬼头眼神不错,回头来跟我当个哨兵可好?”
又磨磨蹭蹭观察半晌,才向部下高声令道:“还愣着干什么?你们六人分三路,给我去追。”
“是!”
哒哒哒马蹄声才得令奔散。
管临虽听不懂这番往来鸟语,但见武艺平平的阿勒尔逃走得毫不费力,迟阶又是这不急不慌的神色,便猜到他本就成心要放走阿勒尔,纯搁这儿佯追作戏呢。
心中蓦然被一种奇异而久违的默契欢愉所盈满,被捉拿在身后的管临只淡定观着,忽而想到自己是不敌被俘的,神情肢体上也该配合配合。
“那颜,共缉获两名大炎敌兵、三名莫鞯奸细,”赫布楞部下亲兵前来请示,“如何处置?”
“押回去关进地堡铁狱,明日审讯。”
亲兵进一步上前:“那你拿下这位……”
赫布楞展臂侧身向后一护:“我自己审。”
哲玛家的老族长惊惶望着鞊罕兵捆走一个个乱贼,生怕全家族都被问罪关押,颤抖双手交握躬身来向赫布楞请罪:“那颜恕罪,同意带他们出关全是我一人主意。怪只怪我这老头子年纪大了,不知怎么倒越来越胆小怕死,一听那人威胁说要是不从,大汗会将我哲玛家儿孙全部抓去砍头,就吓怕了,早前亲眼见过洛兀兄弟就是这么一族人说没就没的……”
赫布楞叹口气打断了他:“无缘无故就要砍小孩杀全族的,你还非要认作是你的大汗又有什么办法?”
望见老族长羞愧难当的神色,赫布楞停顿了下,擡头看向漆黑如墨的关北方向,终是摆了摆手,掷地有声地道:“不论你们罪,抓紧回关那边草场去吧,没多久我们应该会再见到的。”
“啊……”老族长大喜过望,没料到竟可被轻易饶过,顿时如释重负垂下眼长出一气,口中仍喃喃唠叨道,“感谢,感谢那颜宽恕啊,其实不是咱们非回关那边给他们欺压不可,实在是最近这边风水不好,无故惨死了太多幼羊,求问过祭司也说关里最近邪性,回关外去避避说不准能好些……”
本来已经回身架起敌犯要打马回营的赫布楞,闻言忽又停住,转头追问:“无故惨死?怎么死的?”
“被不知什么恶兽咬的,没亲眼见过,只知道不是狼也不是豹子,”一说起牧羊经老族长愁眉苦脸,满肚子苦水根本停不下来,“那鬼东西不像捕猎,咬死我的羊不吃也不拖走,留下一摊摊发霉发紫的毒肉骨,咱们世代放羊也没见过这个死法,怪得很,连野狗秃鹫都不来啃。”
“死羊现在哪里?”
“就,关里流风丘附近……那批羊中的剧毒,不敢割肉也怕污了河水,我让小子们拖到流风丘土坡上埋掉了,不知作的什么孽,好好的羔子就这么没了……”
赫布楞眉峰微聚,当即命手下备马,又改主意向老族长道:“不如你们今晚先在此扎帐吧,你派人带我们回流风丘找埋葬点,我要亲眼见见那些死羊,就现在。”
“那颜,”旁边一名随身亲兵闻言低声道,“今天已经太晚了,亚望嘱咐说……”
“你听他还听我?”赫布楞不容分说打断,回眼向管临一瞥,似自我嘱托嘀咕了一句,“速去速回。”
管临不知这你一句我一句说的什么,但见迟阶松开自己,跃身上鞍,点了一队人马率着就要往关内折返。感觉哪里不对的是,这人前一会儿从容言笑气质全然如昨,转瞬间却眉眼一挑,神色骤变,整张脸突浮上一层按捺不住的焦躁与暴戾,冷不丁透出无边的疏离陌生感。
久别重逢的激动欣慰被一股后发制人的好奇担忧压制了下去,管临望着他亲率一大队胡骑远去,仿佛这才终于得空冷静,正式去思索和接受这个不可思议的现实——
迟阶完全彻底地变成了赫布楞。
一晃七载,恍若隔世,从被赶尽杀绝的炎臣孤子,到威震沙场的异族悍将,昔日身份彻骨抹去,其人如今赫然站在了与大炎世代血腥耻辱纠葛的对立面,令人一时完全闹不清他的立场与意图。
这七年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呢?
是浴火重生还是偷闲侥幸,是身不由己还是处心积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