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枝气(1/2)
连枝气
“钦差大人一路颠簸辛苦,下官接应不周,深感惶恐。”
芒州城尉任宇慌张下了城楼,直在瓮城内匆忙迎接。原以为来者穿越云岭火线必是百骑千乘护送着,不想望穿秋水不见官道起尘,黄昏将尽冷不丁冒出的竟是这么孤零零的五骑人马。任宇见过圣旨文牒,不疑有他,眼见四个随臣下马,长身玉立,将马上身形最小帷帽遮面的拥在中间,知必是此行高官,正对着躬拜下去。
却听那帽下传来清冷的女子嗓音:“接应?倒说说你有何接应?”
未待同行者自报,任宇已恍然竟是公主亲至,顿改躬身为大礼,“下官见过奉玉公主,公主殿下千岁,未曾恭迎,失礼之极,万望公主恕罪。”
周璐不耐繁礼废话,扯缰向城内门道:“进城。”
“公主殿下,暂请留步。”任宇原地拱手,随着周璐前行人马惴惴转去,“芒州城内现骚乱未定,亲王命下官请钦……公主在此稍候,待由别路绕过。”
周璐勒马侧身,看向任宇。一旁齐海晟代质问道:“城中骚乱?堂堂孟亲王封地都城,乱到不敢让朝廷特使亲临走动,你个芒州城尉干什么吃的?”
任宇见这随从年纪轻轻,服色平常,一开口却这般横冲直撞,反而不敢怠慢,诚惶诚恐解释道:“公主殿下有所不知,亲王命芒州全城逐户盘点清查夷贼,今尚有潜藏夷贼隐患,专以袭击我孟地亲贵以示威报复,不惜以命换命,手段残忍,公主万不可踏冒此险。此处有地堡壁垒森严请公主暂歇,待下官立秉亲王,亲王自有周详安排。”
周璐闻之,从齐海晟管临脸上看到与己同样的心思:这周瑶自己远躲去南边普城,却让下属搞这些拖延战术,我一行连夷占云岭都冒险穿过,还进不得你孟亲王芒州城?
“你去秉你亲王,弃都而逃乃大炎王侯奇举,我等奉圣旨来见证此丰功伟绩,等不及了。开门。”
守门兵士被公主气势震慑,只脸上为难看向任宇,手却向直木门栓伸去。
“六妹,六妹——”
突闻焦急呼唤飘来,一声清亮过一声,终打墙侧奔出一个身影,“为兄来迟,六妹留步——”
众人闻唤看去,只见一袭丝袍迎风翻飞,脚下木屐踏出哒哒声响,来者二十余岁,面容俊雅,气韵脱俗,一双桃花眼乍看去似醒非醒,唇角微翘却挂着份天然谦恭。
“周……”周璐一时难信,一个“瑶”字挂在嘴畔,眼见其人小跑奔来,越发确定,“亲王兄,好久不见!”言间下马。
“竟劳六妹只身前来!”周瑶亲自上前将周璐扶稳,退开一步,竟先揖拜道:“小王周瑶拜见奉玉公主。”
两人乃同辈宗室子弟,论地位一个长公主自然比不得世袭亲王,周瑶反施揖礼,倒让十分论得清这些尊卑礼数的周璐差点不会,惊讶中也忙回礼去,“王兄如何使得。”
周瑶擡头笑道:“几年不见,还当六妹不认得我了。”
算来周瑶随父母入京已是八年前事,与宗室皇亲走动照面至多不过三四回,两人当时都是孩童,周璐对这个远来的亲王世子倒有几分好奇,主动多与言语几句。从周瑶所见来却皆是陌生面孔,哪能独记得她这个平平无奇六公主?如今隔着面纱还做出这般故识姿态,也真难为他。
“怎会不认得?王兄当年亲授的几句夷语,我还句句记牢,此行倒派上用场了。”
“六妹天资聪颖,自小便才华出众,”周瑶言笑晏晏,“当年寿宴上一幕,先父王在世时还时常念及呢。”
周璐望着周瑶的一脸亲切赞许,心中颇惊,他原也将多年前这件琐事记得这般清楚——
当年先孟亲王周迁入京朝觐,正逢和宜帝周逸四十五寿辰,周迁携夷族使臣共同进献了一件两族合工的寿礼:寿礼取自夷地高山奇石,由孟地能工巧匠耗时两年精细雕刻而成,千山万水劳师动众献来,可谓诚心之至。寿礼甫一亮相,满席啧啧称赞,连年迈神乏的黎太后都赏脸擡头细观了几眼。只见那石雕乃是一尊巨型神女像,手持甘露玉瓶,洒沐山河众生,底座刻有汉夷各一列贺寿小字。
御座上瞽圣只听满庭赞叹,自然也生好奇,身旁礼官照例宣读描述,底下稍敏感些的臣将都已暗嗅到尴尬之处:皇帝是个瞎子,寿礼送个视觉赏物也罢了,偏偏雕的还是个女王——昭显当今太后掌权独尊这件事,要不要连傀儡皇帝的寿宴上都不放过?
正当此时,常日伴在圣侧的六公主竟自作主张迈出,朗声向周逸道:“父皇,孩儿近来正与译官少傅修习夷语,不如来试为父皇译诵这句贺词?”
周逸欣然,只听爱女诵道:“夷臣奉娲圣之泽,取五色之石,献甘露之酒,恭贺大炎皇帝圣体永安,万寿无疆。”
一语不仅立将石雕寓意乾坤扭转,竟还与夷地渊源结合得极恰。底下迟钝傻愣的还只道夷文当真精炼浓缩,短短一列竟能译出这许多汉话来。殿下的献礼者孟亲王深通夷文,明知她胡乱发挥,却默许不语,心中暗叹京中权争暗伏,竟连十岁孩童都如此深谙机锋。
事后周璐被父皇私下训斥告诫,不久便染疾重病了,那贺礼也被丢入库房角落,无人再提。不想当日在场的少年周瑶竟这般记忆犹新,且见面便追忆,瞬间辨得出自己拿私语试探的意味,周璐不禁心叹此人虽神色浅淡,心思却极深沉,“儿时莽撞令王兄见笑,休再提了。”
周瑶见来者一行不过寥寥五人,且看去风尘满面似历经千险万难,越发捶胸顿足:“早知是六妹亲至,为兄必当亲率重兵出城相迎。如今云岭形势紧迫,六妹如此轻装简从来访,可是令为兄悬心后怕啊。”
周璐心道我在云岭外等了大半月,只见你花样装死,如今来跟我睁眼说这瞎话?语气却随着他的客套回道:“只道王兄有要事前往普城,我等便先一步不请自来了。不知王兄何时回的芒州?”
“说来话长,”周瑶叹气摇头,眼见四周众人侍立,擡臂请让道:“委屈六妹先进来歇下,容为兄与你慢慢道来。”
周璐见他坚持不开内门进城,只向侧方所谓地堡请去,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迟疑向齐海晟管临一看。
正这次第间,望楼上突传来一阵杂语骚动,哨兵紧急汇报:远处尘风暴起,疑有夷兵偷袭,与城外守兵乱战一团。
周瑶一听大惊,并未亲自上城楼查看,只令城尉任宇部署应对,自己急着率人护请来客走先,匆匆向遮蔽处躲去。
廖青张求怕公主脚伤难耐,试图一左一右架起。周璐脚上敷了解毒植汁,也在人背马背上休养了半日,已不太觉疼痒,拒道:“不用。”
跟着周瑶随从七拐八绕,终到了隐蔽的地堡入口,周璐手扶冰凉石壁转个弯只觉眼前一黑,本能便向最信赖方向抓去,扯到一角袖笼。身后有人打着了火折子,将幽深漆黑的地道照出微微光亮。
借火光只见身前管临侧身举着臂拾阶下行,小心擡引着抓在其袖上的这只纤纤玉手,周璐一时只觉温暖萦心又莫名怅然,松手道:“无事,你走你的。”
下出百余步去,忽见峰回路转,别有洞天:十数根两三丈高的雕花木柱撑起一个深阔地下宫殿,殿内除无窗牅全以烛火照明外,与寻常殿宇无异,宝座玉案香几一应俱全,西侧石壁精细凿以数条凹渠,引水流沿渠而下形成一流动壁图,殿侧隐见多条廊道通向别处。
周瑶自后护来,解释道:“昔日祖上建此地宫以避孟地酷暑,多年废弃鲜人知晓,今竟被小王用来躲敌避难,惭愧惭愧。”
既已被他率先说出,旁人也不好流露什么,齐海晟四下扫量迅速暗勘地形方位于心。
周瑶将众客请入殿中,邀周璐落座,见其随行几人皆是武将身量,惯常警觉神色,只一人身形单薄,气质雅逸,料定是个文臣,问周璐道:“六妹,这位想便是管大学士之子管逢疏?”
“正是。”
“失敬失敬,”周瑶连连向管临道,“令尊乃家母恩师,论来小王还属晚辈。”
管临吓一跳,堂堂一个亲王向他这个无名芝麻官客气到这个地步,忙道不敢当,心中愈觉这年纪轻轻的孟亲王俗礼过度,举止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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