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冢林(2/2)
近处纠缠攀爬的鼷鹿没了哨音指示,恢复些有限的神志,但见与己群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灰象踏来,才开始惊惶四蹿,留下一地半死不活的残尸。
大象身后踱出几个夷族男子,个个赤膊赤脚,为首的背后缚着竹棍,手上持着六管葫芦笙,彩绳束辫,面容是夷人式的俊邪,眉心却有一块醒目的三角疤痕。
“阿卟迎接客人。”这夷人左手搭右手背,同收回向自己右肩,微微颔首。
那树上的夷人被打乱了鼷鹿攻击,不满地高声叫喊,阿卟回过头去与他言语对峙。两方显然互知身份,你来我往都是夷语,这边厢听不懂,统统不自觉看向周璐,周璐忍着脚下莫名刺痛,勉强而废话地译道:“一方想拦我们,一方想护我们。”
喊战交流结束,阿卟一方仗着灰象与笙功双重武力优势,不战而屈人之嘚瑟,树上人不忿跳下,原来竟只是一个十岁大小的孩童。夷童举起皮哨子吹响一阵刺耳怪音,高嚷着夷式脏话,一群潜伏鼷鹿扑棱棱冒出跟向林西奔去了。
阿卟不欲与他计较,回身来亮明来意道:“柯桑系莫派阿卟迎接大炎公主。”
周璐从张求廖青身后走出,听到名号瞬间警醒,“哪个柯桑?”
阿卟躬身作答,语气中透着无上的自豪,“顿羽女王第三女儿,柯桑系莫。”
齐海晟皱眉道:“谁告诉你我们在这儿?”
“阿呷刚刚回来,阿呷是我……”阿卟坚持想用汉话表达清楚,搜肠刮肚半天仍宣告失败,“姐姐儿子……”
“你外甥。”管临接道。
“对,外甥!一家人。”阿卟纯良一笑,牙齿闪着珍珠般的光泽衬得面容有几分好看,“柯桑系莫在河对岸等,柯桑系莫不会伤害你们。”
无人擅作回应,都看向公主。周璐心有定算,轻轻点了点头,擡步欲去,却是浑身一抖,巨痛右脚擡半空顿颤住,旁人这才注意到异样。
“刚被鼷鹿咬的?”廖青张求忙冲上搀扶。
周璐痛苦摇头,豆大汗珠滚落,额前帷纱被浸透了一大片,扶着张求向后就近倚靠在树干上,艰难翻擡起右脚,只见鞋底扎嵌进一个多角多刺的植物毛球,比寻常蒺藜大上二三倍,尖锐硬刺被压踏许久都未削其锋芒,可想刺肉之痛。廖青俯身,一手轻抵着鞋底,一手撚住球刺,试将拔|出,心里焦急想着卞太医远在身后迈城,公主这若受伤了可如何是好,一个失手拔了空。
阿卟跨步上来,粗观了一圈症状,口中断定道:“萁藜。”向身后人说了句夷语,便拨开廖青冲进,猝不及防,一把将刺球连带周璐鞋袜脱掉——
众汉将愕然!
就数你知道脱鞋更快?那可是大炎公主金枝玉叶的芊芊玉足,哪能大庭广众示于男子?
一旁的齐海晟和管临几乎是本能别头避看,却见夷人们一个个神情习以为常,既不避讳,亦不见淫邪。
廖青毫不含糊,回手就抡了阿卟一拳,拦身护在周璐前。跌坐在三尺外的阿卟有些错愕,尚未闹明白自己犯了何等大忌,仍不屈不挠擡起手中鞋看了看嵌在鞋底之物,更加确定,向同伴们叽里呱啦说了几句,回过头来只吐出几个能听懂的汉字:“有毒,快治。”
阿卟带着同伙的夷人分头四下寻觅,没多一会便寻来一叶多刺厚肉植物,抽出弯刀将植叶片开,露出奶白色的汁液。阿卟不计前嫌地持着向拦阻在周璐前的廖青道:“用这个。”手上示范做出敷贴状。
廖青半信半疑接过,有些不知所措。
周璐右脚缩回在袍底,虽那刺根已随鞋袜拔去,但疼痛丝毫未得缓解,倒是越发四下蔓延,半只脚都渐觉麻痒,莫非果然如阿卟所说,是中了毒?擡头看自己这四个随行大将,想是礼仪教养受得一个比一个好,大难临头仍讲究非礼勿视,再对比那边厢大大方方的夷人,周璐无所谓之余竟感到一丝荒谬,礼俗道德并非天性,分明是后天灌输于人,却根深蒂固。强行令一帮自觉尴尬的人不尴尬,比反过来教一帮天真无邪的人礼义廉耻倒还难。
“廖青,你让开,请阿卟来帮我敷。”
公主令下,廖青只得退位让贤,阿卟接回植叶,跪坐在周璐前,将其伸出的右脚置于自己膝上,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巧的竹夹,轻擡轻触将周璐脚底残余软刺一根根拔去,嘴上不忘安抚道,“很快好。”
周璐咬牙忍着触痛和一丝酥痒,自我转移注意力地用夷语问他:“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岁。”
“你是柯桑系莫什么人?”
“士兵,家仆。”阿卟自然用夷语回,与周璐你来我往拉着家常,边称赞她夷语说得地道,边将冰凉汁浓的叶肉轻敷在周璐脚底,就地取材用箬叶缠牢。全程动作娴熟轻细,态度温和恭敬,举手投足透着平时便是伺候人惯了。
管临等一旁候立,也听不懂两人具体谈些什么,只心叹启荣这下是大可放心了,论服侍细致态度温柔只怕他还输上三分。
阿卟悉心包好伤口,请示了一句什么,突将周璐一个横抱起身,向那灰象走去,妥妥帖帖地托举到了象背绒毯上。
周璐生平从未与男子这般接近过,更何况是个健硕赤膊的异族男子,头颈依在其强壮臂弯里,突被一阵温热气息环绕,只觉心口一荡,幸而脸上绯色借帷纱遮挡未教下属们看见。在象背上调整坐端正了,痛麻的伤脚得以放松,清了下嗓音正色命道:“过河去见柯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