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2/2)
辛州城静夜的气息如此不寻常,偶尔几声风惊狗吠将客旅人的夜晚衬得分外寂寥。但此时此刻,陌生古城外的空旷夜晚,却奇特地每一缝隙都被斯人旧谈所盈满,声声幕幕,鲜活似初见,亲切如往日,令他辗转反侧,激动难眠。
管临知道自己将一路随行向南,去到那百花盛开之地,隐约已感见温热的沐裹,绮丽的风景,未竟的抱负,待展的鸿图,而心绪却不知为何定留原地,甚而向后退寻,翻到了荒僻未知的大隆山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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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辛州转道向南,皆是崎岖山路,渡青江,翻赤岭,沿途愈加城少人稀,气候却是一里比一里更见湿闷。马行不擅翻山,众人不时须舍车牵马跋涉,行进速度更拖缓慢。
非以双脚亲自丈量,不知大炎山河广袤至此,而山河拥有者,世世代代又有几个能亲眼目睹感受到这万里江山的壮伟,寸土各异的奇绝?
如此迤逦行至云岭前的最后一个州府迈州,已是四月光景。
迈州太守付寅亲自出城相迎。一行疲惫人马由当地官兵引护着,进至迈州,未引向驿馆,却被请进专辟出招待的一座府邸,想是已做多日停驻的考量。
入府已是深夜,付太守率人接风上下安顿,周璐一身风尘仆仆,却不急休整,直将付寅唤定问正事:“云岭战势如何?”
“秉公主,薛经略现正于岭中亲自督战,前派王骁将军率队突围,全队覆没于夷兵,王将军……被俘了。”
前方形势实比想象中更严峻,周璐命众人放下手中收拾,先往堂中议事。
平日此时付太守早已入榻酣睡,今特熬夜来迎接,光干等都已是人困马乏,而迎来这群跋山涉水了近三月的皇亲御使,竟连多歇一夜都不耐。心中颇觉意外,忙收敛倦意,强打精神,随入堂中。
“夷人作乱至此,岭中孟亲王现状如何?”
“孟亲王被攻得节节败退,已暂弃了芒州,退入孟南普城地界。”
“他倒是会躲清闲。”周璐怒叹,“战事闹了一年多,折了朝廷十万人马,他却是神出鬼没毫发无损?”
付寅只向裴大人看了看,嗯嗯啊啊应付,不详接一语。
周璐眼见他这幅谨慎不多言的样子,知他一则不敢妄评王侯是非,二则怕是根本没拿自己当回事,只道公主此行是个用来与周瑶论近乎的花架子,周到照顾好起居便可,要事自与朝臣论。
周璐缓缓靠坐进太师椅,擡袖让请向裴志端:“付太守,孟地详情你与裴大人好生汇报,裴大人此番率我等访孟,若因你这信息有误出了什么差池,怕是要掉脑袋的。”
裴志端闻之一凛,这奉玉公主并非软柿子善茬他一路已各种领教到,出行三个月来也渐渐捋清形势,自己绝非此行决策的主角。周璐话一出,裴大人便心知其不满与反语,心下认怂,面上却不失钦差大臣威严地向付寅喝道:“公主问话,哪容你吞吞吐吐?芒州和夷地交恶前因后果,速速将你所知讲明!”
付寅一见这光景,才勉强论清主次,不敢再含混,详言道:“夷王顿羽去岁重疾垂危,几个子女和属下部落趁机兴风作浪,私毁与我大炎和平约定,频扰孟境。孟亲王兵力不支,向炎京求援,朝廷特命薛大人率军前来云岭援助,鏖战至今。”
周璐不太耐烦点着头,说的都是众所周知的老黄历,用他在这废话。
“前日路上听传顿羽已死,确凿?”
“四月十二,病卒。”
“接夷王位的是谁?”
“顿羽众子女纷争,至今并未正式宣告,但据可靠线报,现夷地掌权的是其四子,约吉。”
此名一出,一旁裴志端花白的胡须率先抖了抖。毕竟是对夷事务的专家,深知此人渊源。
周璐多日来的功课也不是白做的,当即反应道:“约吉?可是曾与周瑶同在哇卢国为质过的那个约吉?”
“正是。”付寅未料到这小公主知道得还挺多,“实不相瞒,自去年便有传,顿羽重病以来都是约吉把牢着夷地大权。”
四下沉默。管临齐海晟等面面相觑,皆心知情况不妙。
周璐暗吸一口凉气,却并未追责为何未早日上报。一路途径这许多城池,她发觉一个真理,任是地方长官与派遣巡视再深得信任,任是上报朝廷的信息再事无巨细,亲临一地哪怕只是寻常得来的所见所闻,永远都比从邸报上所知更细更深——
孟亲王周瑶与现夷王约吉为昔日旧识,偏偏各自当权后竟交恶打了起来。难道果真是周瑶联合夷人作出兴兵来扰的假象,以此扩充兵马、拖拒朝拜进贡,摆明了勾结外夷、欲自立门户?
而那统帅十万军马前来抗敌却屡屡损兵告败的岭东路经略安抚使薛义彤,是真打不过夷敌,还是假意抗争,养寇自重,借机囤结重兵?
各藏各的心思,各打各的算盘。炎京朝廷当真儿戏,如此混乱局势竟指望一个病弱公主千里迢迢前来探明厘清。
帷纱后的周璐眯扁了双眼,一时千万条血流冲汇入脑,引起看似紧张的微微战栗。却没来由地,只觉体不再乏,头不再昏,甚而一丝难以抑制与理解的笑容从唇角悄悄溢出,她发觉自己生平从未比此刻更激昂亢奋,在庸碌迷罔的大千混沌中,她头一次深切感知到自己真正喜欢什么,渴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