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经年(2/2)
记忆和情感被迫再一次决堤,冲击着五年来苦苦建构的伪装和隐忍。迟栏别头默默拭泪,平息片刻再回首来,迎上的是管临发红的双眼,急迫中却夹着对最坏答案的恐惧。
“妙妙肯定活着。只我不知他在哪。”
思绪翻滚,五年前巨变不堪回首,却幕幕清晰如昨——
“那年父亲被从琴州押回,途经宜城求告为祖母奔丧不允,妙棠揣知此次与以往不同,父亲回京必是凶多吉少,亦不肯转道,我二人一路追随回京。
“父亲回京后被投入台狱,起初安的是忤逆不敬、诽谤朝廷罪名,当时同反董党的朝中旧臣都先后遭打击,抓捕的抓捕,贬官的贬官,家叔和妙棠每日奔走,四处打探分析,却是孤立无援,一筹莫展。
“突一日半夜,妙棠熟识的一位叫邵战的侍卫密找上门,带来某神秘要人的秘密口信,称董峻漳寻到了父亲多年间与西边贺贼私通卖国的往来证据,次日便将公之于朝,收网问罪。谋叛罪名非同小可,一旦落定株连九族,神秘要人知父亲冤枉,不忍我等受牵连,派邵战前来秘密护送我姐弟二人连夜逃出京去,先保活命,再观望打算。
“妙棠虽深信这位要人,却断然不肯走!他定要留在京中照应狱中父亲,亲自查出罪名原委。却要将我先遣回宜城,由远房亲眷照应。
“后经商定,由小厮林安假扮成妙妙,邵战护送我二人出京。想着如此妙妙亦可隐藏身份,日后在京中暗地走动。
“那夜我等轻装上路,由邵战策马,我与林安坐在马车中,顺利出京,沿沥河崖边一路向南。接近黎明时分,突被后方一队黑衣人纵马追袭,邵战见势不好,将马车驱到一处乱崖边,欲率我等跳河逃命。那伙人远远见我等下车,竟开始放箭。一箭射中林安,我尚未反应过来,已被邵战一把揽过,跳入沥河。
“谁能想到我等太平之时文臣家眷,竟被赶尽杀绝至此!可怜林安——他是代妙棠送了一条命!”
管临听得心惊肉跳,迟栏讲起更是再度潸然。
“初冬沥河冰冷,我又不谙水性,全由邵战一路护带着,躲过追兵箭雨,终到下游一隐蔽处上岸,我已没了知觉,邵战亦受了箭伤。他将我托付在附近村落一户人家,自己躲在别处暗暗照应,我休养了大半月,才捡回这条命,病根却是那时落下了。
“便是在这期间,连村头田间都已传来议论:竹西君已经……”迟栏掩面阖眼,泣不成声——
“病卒在狱中了。”
“父亲身康体健,回京后曾多次去探视都未见任何病兆,怎可能突然病逝!
“日后我才一点点知得原委:董峻漳存置父亲于死地之念已非一日,此番他寻得了个莫名的谋叛实锤,上头却念及父亲名扬天下,深受百姓爱戴,不想公然处刑招惹是非,才纵他将父亲暗害于狱中!对外只宣称病逝。
“董峻漳那晚已知上头不意追讨九族,而他自己却生怕迟家后人多活在世上一日,竟私派刺客前来追杀,以绝后患!”
“这些年他董家彻底得了权,一手遮天,撒下天罗地网,仍在疯狂探寻我二人下落——我等区区孤儿百姓,何劳他如此紧张,不是诬陷良臣做贼心虚,怕遭报应又是甚么?”
未干的泪眼燃起熊熊怒火,迟栏拄剑狠狠顿地。却将自己单薄躯体顿得颤起,跟上又一通止不住的猛咳。
管临见状也顾不得礼数避讳,忙起身为二姐递帕拍背。迟栏这番所忆,虽与他多年悲观揣度大致,细节之凶险惨烈,却是所猜未及。
“二姐既知董党布网在找,身体状况又这般,为何偏偏又返回炎京,冒险到他这眼皮底下来?”
迟栏熬过这阵咳嗽,豆大汗珠混落进泪痕中,强咽下一口茶:“凡我能想到的去处,哪有他天罗地网想不到的?反而回到京中,人多市杂,假扮个本地姑子绣女,习俗口音上都不遭人怀疑,倒好混过。
“我回京一事,只神秘要人知晓,当初多劳他派人照应,我因怕被盯上,且在这绣巷中已能立足,也早也与之断绝联络了。
“这炎京城虽不算大,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却是泾渭分明,各有各的去处。我原在晚弦街府上大门不出,除了至亲家仆也少见外人,今在这市井中素衣走动,与故亲全无来往,哪个识得出?倒有一次在市间遇到过昔日府上一个小厮,我暗认出他,他却并认不得是我了。”
迟栏娓娓讲起这五年境遇,将悲痛愤恨重又压回心底,突泛起一丝微笑,掩住深植肺腑的凄苦:“如今二姐我便是正正当当的木如师姑,母亲一生向往平民自在,却囿于侯门院墙,我亲身替母还愿,换个活法,岂不刚好?”
人生巨变,艰难至此,迟栏憔悴病容之下仍透着乐观不息的神采与刚毅不绝的坚忍,让管临一时道不清是心酸悲痛还是钦佩赞叹。
“况且……至今不知妙妙下落,他仍隐藏在京也好,逃离出京也罢,早晚会回来,我只在此等候,他必能找得到我。”
管临闻此,猛点了点头。
“唉!想来我一弱女子,原也不是董党的追寻重点,妙棠所遇必定更为凶险难测。我日日夜夜都盼他来找,却又怕他被人发现。”
“二姐放心,妙棠机敏非常,定自有安排筹算。”
迟栏看向管临,提到生死未卜的弟弟,只觉其眼中信念之坚定炙热竟不亚于己,越发感到亲近慰藉,甚而感动丛生,一发不可收拾。
“逢疏,难得你一直都惦念着我们。”
“二姐,”管临接过迟栏感慨目光,更劝慰道,“连我都能找到你,妙棠怎会不知你在此,他定是暗地里关注着,见你安稳放心,只待时机合适时才来寻你。”
迟栏神色现出几分奇异:“你猜得不错,我确有此感。这家酒楼老板娘当初主动与我结好,后熟识才说起,曾有贵客托她多关照我这个邻居;附近地痞常找绣姑们麻烦,对我倒一直客气无扰;大丞寺中几次有外来大客,指名道姓出高价请木如师姑亲手绣作,保我衣食无忧……多年在此我只觉处处被人默默关照着——这背后除了妙妙,还能有谁?”
管临赞同激动:“是妙棠无疑。”
迟栏终于有机会与亲信人谈论,听到与己所猜一致,欣慰非常,眼中闪起希冀与神往,擡帕拭了下眼角,却摇头微笑道:“我倒想告诉这家伙,有钱直接给二姐就好,非借买绣之名,都被师姐们分了大半去!哈。”
两人许久聊得是昏天暗地,点了一桌饭菜,始终只箸未动。今往事倒出,敞开心扉,彻底抒怀,悲戚过后,感到压抑已久后难得的安心畅快,这才举起箸来。
管临心中一块石头半落,谁想与二姐同桌,竟吃到多年来最香的一顿饭。
迟栏自己所食甚少,看管临吃得尽兴,眼中漾满慈爱。
饭后告别,迟栏谨慎,令管临独从正门出,自己多留些时,再从旁门回住处去,以防有任何隐藏杂眼瞧见他二人同行的机会。
管临出得酒楼来,夜色已浓,月沉星隐,满街灯红酒绿,往来过客喧阗,醉生梦死。
他有一瞬理智全抛,生起恨不得向四面八方招摇高喊的冲动:
“你小子看得到我吗?敢不敢出来让我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