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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暖(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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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暖

三天后,几艘船想趁着夜色顺着支流绕开戒备森严的城墙,但还是难以避免地收到了严厉的警告后假意离开,好在他们遇见了总督大人的货船,几位胆识过人的记者在身手敏捷的杀手的带领下藏进了货物装箱运输仓里才偷渡过来。

他们收到了周公子辗转多方才传出的来信,信中描述了一副令人发指的人间地狱景象。周公子请求他们帮忙把封闭在城墙内的禽兽行径展露到公众面前,请求他们千万不要相信军方向大家描述的虚假团圆美好景象。周公子说明进城的风险,征求不怕牺牲的记者。

凌晨四点,他们在岸边看见了等候已久的周公子。

“走。”周公子没有多说什么,只用力地与他们握了握手,催促他们快离开。

他们再次经历周折才回到周公子的住宅,周公子才放松下来与他们谈话。

“实话实说,总督大人的兵力不够,但如果他撤出金三角,留在这里的所有居民都必须忍受没有尽头的欺凌。”周舒瑾道,“走出门随时可以看到挂在墙上、车上、树枝上的死人。”

正说着,大厅门口探出一颗脑袋。

周舒瑾回头一看,是摩克学院的记者柳烟。

“哟,怎么有个学生在!”周舒瑾眉头皱了起来。

柳烟只笑:“周公子!”

“吃饭没有?”周舒瑾问,“快进来坐!刚刚就在后边了吗?学生就你一个吗?”

“对,听说你缺人。”柳烟穿着工装衣裤就进来了。

“可是你是学生啊。”周舒瑾笑着朝她伸出手,“我再缺人也不能找你们学生来。上楼休息,明早我送你出去。”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柳烟往后躲开,“我能在这儿待着。哪怕住难民区也行。”

“周公子怎么会让你住难民区。”贺昭道。

“贺先生!”人们起来跟他打招呼,“贺先生什么时候到的?”

“贺先生前段时间忽然没了消息,是赶早过来了吗?”又有人问。

“半个月前过来的。”贺昭在旁边坐下,把手里拿着的蛋挞放到周舒瑾面前示意他吃点,“再往前我确实出了点麻烦事,没能及时过来……”他愣住,难以置信地走到柳烟面前,打量了她好几个来回。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但上次太匆匆,没有细看这位记者的面容。

周舒瑾困惑地看着贺昭。

贺昭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扭头走开:“学院的消息最灵通,能让他们帮帮忙也好。”

周舒瑾:“你变脸真快。”

贺昭只笑,低头看了一眼周舒瑾碰都不碰的食物,脸上的笑容消淡了:“你怎么总不爱吃食。不爱吃也不能总不吃。”

就贺昭给他端来的点心,乍一看简简单单,白里夹红,但识货的人细细一看就能发现是从衣戒交易所运来的菜品——九珍九藏,光材料就要准备猪牛羊鸡鸭鹅鱼虾蟹九种肉类了,将这九种肉类去骨去皮去壳,剁碎碾成九块不同颜色、不同味道的皮状,依次叠好,最上层和最下层都是普通面皮,按照千层酥的做法在每一层之间涂上一层薄薄的油酥,擀平压实切成小块放进蒸笼蒸熟,浇上些许桂花蜜或者其他蜜汁才做好。

在这种环境下贺先生用了多少心思才弄到这么一道菜品。

周舒瑾说“不饿。”然后一边跟人一边玩跳棋一边聊天去了。

柳烟本以为是贺昭对他太上心才会提醒他吃东西,时日一久,柳烟发现周公子的食欲确实很糟糕,几乎没有吃正餐的,只有饿的时候吃点东西,少食多餐,晚上又是陪着客人喝酒和乱七八糟的散食,把胃熬坏了。

“你吃不吃!”周公子的书房常常传来贺先生愤怒的声音,“不吃我灌了!”

“哐啷!”

书房里响起碗筷被掀翻在地的声音:“姓贺的,你不要得寸进尺。”

“贺先生,贺先生。”有人上前劝开,“罢了罢了,慢慢吃总有吃点的,他不饿就好了。”

“不是啊!你们刚来觉得没什么,可他一日三餐都不吃,好长时间了。”贺昭道。

“你管我吃不吃!你出去!”周舒瑾皱眉道。

“好,我不管了,我再也不管了!大家都在这里听着呢,你饿死我也不管了。我对天发誓。”贺昭摔门走了,去外面打点难民区以及记者们出行的安排。

夏末的晚风已有凉意。

周公子反复叮嘱他们如实记录,没日没夜为难民区奔波,没日没夜地看了记者们写的许多资料,没有做任何评价,但心里最看好柳烟编写的,私下把她唤到跟前。

“周公子。”柳烟道。

“按日子,我是时候尽快安排你们撤离了。”周舒瑾道,“但我想托柳小姐捎句话出去。”

“请讲。”

“以我的名义跟外面的人讲,如果看到《忍冬记事薄》请公布天下,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烧了吧。”周舒瑾道,“你现在有带相机吗?”

柳烟自然是带着的,她随身携带着。

“那你……现在给我拍几张照片吧。”周公子缓声道。

柳烟不敢怠慢,很快摆好了家伙。

周公子穿着的格纹衬衫和工装裤,没有再去换衣服和打扮,甚至连位置都没有换,脸上带着淡淡的疲惫的笑容,绅士,优雅,亲切,孤独,带着些许难掩的沧桑。

窗口镶嵌有琉璃,把阳光折射成梦幻朦胧的彩色。

他坐在喜庆的红木沙发上,地板上全是虚化的日光,使他变得越来越虚幻,像梦境里某张旧照片的人物。

柳烟尝到一丝苦涩的味道,她伸手一摸,不知怎的自己流下泪来了。

“我还像以前那样上镜吗?”周公子问。

“周公子的照片固然是好看的,但并不上镜,照片不及真人好看。”柳烟道。

周舒瑾笑了。

柳烟上前握住他消瘦的手:“周公子,千万要保重自己。”

周公子仰头看着她。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周公子,被他一双桃花眼看得心跳加速。

“如果不是事情太多又太要紧,我对生死已经无所谓了。”周公子道。

柳烟忽然想起之前跟周公子的谈话——如果有一天你对生命已经很失望很失望,起码要留下自己最好看的样子,或许你对生命又有些希望了呢?

柳烟隐隐察觉他的异样:“周公子,您这样棒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周公子一笑:“很累的。你们进来的时候是晚上,看不见河水是鲜红色的,你们有闻到一股血腥味吗?”

疲惫在他心里不断积攒,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而且我不想再跟贺先生发脾气了。我对不住他。”周公子道,“可无论是‘我爱你’还是‘对不起’,都不合适讲了。如果试图用这三个字就想抹去一切伤疤,那未免又更敷衍了事。”

“周公子,您不要多心,他一如既往地支持着您,并没有因为你们之间说了什么难听的话而心生芥蒂。您也要相信贺先生啊。”柳烟道,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糖递给他,“您尝尝,很甜的。”

周舒瑾接过来:“这个难民区并不是我的功劳,是飞副将说要建的,贺先生进来的时候才有地方躲。这次我们能见面,不是我们之间的缘分,说到底是托了飞副将的福气。”

柳烟摆弄着相机的动作停住,看着周公子闪着泪光的眼睛。

“去告诉飞副将,”周公子说,“他的爱人在这里,让人来带他走吧。不要在这里受苦了。”

柳烟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安慰他。

照片很好看,柳烟本想拿给他看,可他闭上了眼睛。对于一束随时都会消失的照入黑暗的光芒,他选择了放弃。

柳烟出门的时候看见贺先生望着这边,很警惕的样子。

“小姑,他跟你讲什么了?”贺昭不安道。

“小心点他,状态不太好。”柳烟用力一戳他脑袋,“你啊!快点拿好主意安定下来吧,少祸害人了。”

贺昭无可奈何。

周公子吃的东西更少了,他在物色一位更能保障难民区安全的人。

贺昭站在他身边,却感觉他已经变成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影。贺昭常常询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常常说没什么感觉——没什么不舒服,不饿,不困。

他连正常的感知都迟钝了。

他看向贺昭的目光是空白的,笑容也是,行走总是很抽离的感觉。贺昭有时候会注意到他的异常,定定地扭头观察他。他也恍然未觉——从前自己偷看他练戏,他是假装不知道而已,现在自己的脸色都全沉下来了,他稀罕地连个目光都没给。

贺昭故意找茬,转身把东西重重放下喊累。他连忙顺着,不像会不在意的样子。

又有支援到了,衣食住行和军事装备的用物多得够个把月富足了。

贺昭还没来得及高兴,只听周舒瑾道:“有件事情我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

“你不认得这艘船是哪里的么?”周舒瑾微笑道。

贺昭心里莫名忐忑,细细看来总算认得是江南的船:“江南的。”

“其实么,你带来的行李也不多,下人给你收拾一下也都收拾好了,你在这里耽搁太久,现在也该去忙你的生意了。”周舒瑾道。

贺昭大惊:“这个时候叫我出去忙我的生意”

忙生意不过是周舒瑾的一个措辞,本意是让他回去找他的飞副将,不要再在这里给自己留无谓的希望。

周舒瑾克制自己点点头。

“干什么?”贺昭反问道,“忽然打发我走。我吃你的住你的对不对?我搬出去就好了。”

周舒瑾扭开头跟伙计说话,不与他争执,只是继续让人把他的东西搬齐全。

“周舒瑾,你一定要赢对吗?无论对错你什么都要赢,什么都喜欢自己做主,什么都死撑着要体面。你好人,你大方,发他娘的鸡瘟谢谢你慷他人之慨送我回江南!脑子不好使装的都是屎。”贺昭恼火地把自己的行李又从船上扔回岸上。

周舒瑾不作声。

“你讲话,你说你是为什么送我走!没我你还记得吃药吗?没我你还记得吃饭吗?没我你能克制住自己的脾气不去找国相吗?没我还有人能拉住你吗?”贺昭道。

周舒瑾不会说的,被贺昭拒绝过的话他不会再说了。

贺昭就这么望着他。

下人又把行李一件一件搬上船,贺昭挡在船边不让他们上来。

“你说你错了!”贺昭蛮力把人带行李又推下去。

周舒瑾:“我错哪里?”

“你就是错了!大错特错!”贺昭面红耳赤地指责他,失望地看着他木然的眼睛。

错了又怎么样?不见得悔过。悔过又怎么样又没有回头路。

“封门,开船。”周舒瑾冷漠道。

铁门锁起,随着水花的荡漾,船渐渐驶离岸边。

“啊!”下人们尖叫起来。

贺先生抱着行李箱从窗口跳河里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浑身湿漉漉地爬上岸,把周舒瑾揪了起来要打。

周舒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既然你没那意思,留在这里撩拨我干什么?”

算你嘴里还有点实话。

贺昭的动作停住,猛力放开他。

周舒瑾苦笑:“你学了飞副将的家国大义,留下来普度众生”

“随你怎么说。”贺昭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周舒瑾叹了口气。

这天吃晚饭,周舒瑾只让厨师给贺昭加了几个菜,其余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他还是待在屋里没出来吃饭。在没人知道的时候,他站在窗边看着士兵将婴儿挑在刺刀尖上,然后将他们活生生地扔到滚烫的开水锅里,又看见有人的头被砍掉,头颅滚落到人群中,尸体倾倒,脖子中喷射出两道血泉。

他书房的墙也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血迹,大概是那次发生在这里的空袭留下的。

他在纸上写着安排,隔着门听见贺昭跟陈浩说,等战争结束之后再打算回江南,那时候再打算结婚成家。

那真好,那时候自己可以沉入无人可以打扰的休息了。周舒瑾暗暗想。

这几个字多么诱人啊。

他走进浴室里打开温水,让它从脸上一直浇到脚上,站了好几分钟他再睁开眼时忽然胸前一闷,眼前发黑,脚下飘飘忽忽地打了滑,人就撞到了洗手台上。

他蓦然看见镜子里狼狈不堪的自己、情迷意乱的过去,恼怒不已地擡起拳头把镜子砸碎了。

对于贺昭,他越是想抓紧,就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扳着他的手,抵抗的力量就越明显,越是要他放手。

来来回回,他就这样筋疲力竭了。

他想让贺昭消失在他面前,又非要见着贺昭自己才能安心。

玻璃渣子撒了一地,在血水里照出无数个扭曲的自己来。

傍晚的凉意吸进肺里,竟让他感到过分寒冷而发起寒颤。

他缓了一会儿躺进浴缸里,看着大大小小的玻璃。他捡起最近的一块玻璃割破了两处手腕,疼痛使他心里好受一点了,然后整个人屏住气息往下一滑深深泡入水里以求片刻安宁。

血水在眼前晕开,如同艳丽的夕阳。

温水轻轻舒缓着他的眉目。

有一只燕子撞碎了一楼饭厅的玻璃窗,锋利的渣子、脱落的羽毛和血糊在地上。

贺昭吃了一惊,扭头望向这不祥的一幕。

燕子奄奄一息地往外吐着血沫。

这不是什么很高的楼层,又不是什么大风大雨的晚上,怎么会有燕子撞死在玻璃窗上

贺昭的脸色凝重起来,站在窗边望了一眼暂且无事的难民区,掉头去找周舒瑾。

“舒瑾。”贺昭敲了敲房门,没人应答,他问站在门边的侍从,“他在里面吗?”

“在的,公子说他洗澡去了,吩咐不要让人打扰他。”侍从道。

“舒瑾!舒瑾,听见你说说话!”贺昭拍了拍门,忍耐不住给他打了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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