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2章 亡命者的算法(2/2)
危暐没有立刻全面铺开。他挑选了少数几名有一定文化基础、可塑性较强的话术员(有些是被骗来的,有些是原有体系中不得志的),亲自进行高强度培训。培训内容远超传统话术,包括基础心理学、沟通技巧、情绪管理、甚至简单的逻辑推理。他为他们设计了全新的、模块化的话术脚本,并建立了详细的“客户”反馈记录和“转化率”追踪表。
他要求这些“样板”话术员,在每次通话后,不仅要记录结果(成功/失败/金额),还要详细描述通话过程中受害者的情绪变化、提出的质疑类型、以及话术员自己的应对策略和当时的心理状态。他亲自分析这些记录,寻找模式,优化话术模块。
很快,“V组”的“样板”团队,在针对特定类型受害者(如二三线城市中小企业家、退休干部、全职主妇)的诈骗中,转化率和平均单案金额开始显着超过园区其他传统小组。数据摆在那里,质疑的声音暂时被压了下去。
“他在引入‘数据驱动决策’和‘精细化运营’,”沈舟看着模拟中危暐深夜分析记录数据的场景,“将原本依赖个人经验和暴力的犯罪活动,部分转化为可分析、可优化、可复制的‘流程’。这不仅提高了效率,更重要的是,他将犯罪过程‘去个人化’和‘可度量化’,从而为自己的‘技术权威’奠定了事实基础。那些头目或许不懂心理学,但他们看得懂不断上涨的业绩数字。”
第二步:构建“心理模型库”与“风险预警”。
基于“样板间”积累的数据,危暐开始构建更系统的“潜在受害者心理模型库”。他将受害者按年龄、职业、地域、经济状况、家庭关系、网络行为等多维度标签化,并为每种标签组合推测其可能的“心理脆弱点”和“认知盲区”。同时,他设计了一套“风险预警”指标,当话术过程中出现某些特定反应模式(如反复询问细节、表现出强烈道德质疑、试图联系外部验证)时,系统会提示话术员切换至“风险管控”话术模块,或直接放弃,避免触发报警。
“这就像给诈骗机器装上了‘雷达’和‘自动驾驶仪’,”魏超评论,“降低了依赖话术员个人临场发挥的不确定性,也降低了因操作失误暴露的风险。危暐在系统地降低犯罪的‘熵’,提高其‘确定性’和‘安全性’。他的‘算法’在蚕食原有犯罪模式中‘人’的不可控因素。”
第三步:实施“框架寄生”培训与“绩效文化”。
对于更广泛的普通话术员(很多是被胁迫的受害者),危暐的改造更具渗透性。他简化了自己的话术体系,将其浓缩成更容易记忆和执行的“步骤清单”和“关键词触发”模式。同时,他引入了“绩效排行榜”、“小组竞赛”、“末位惩罚”(但与原有暴力惩罚不同,更多是剥夺休息时间、增加任务量等)等机制,将外部压力转化为内部竞争动力。
更重要的是,他定期组织“分享会”,让“成功”的话术员分享经验。但他会引导这种分享,重点不是讲述诈骗技巧,而是讲述“如何克服内心的道德障碍”、“如何理解受害者也是因为贪婪才上当”、“如何将这份工作视为一种特殊的‘财富再分配’或‘社会达尔文主义实践’”。他在系统地、集体性地植入一种扭曲的“意义框架”,为参与者的罪行进行合理化,削弱其罪恶感,并制造一种扭曲的“职业认同”和“集体归属感”。
“这是将‘框架寄生’技术规模化、日常化,”程俊杰指出,“他在制造一个自我维持、自我合理化的罪恶小生态。话术员们不仅是在执行命令,更是在某种程度上‘相信’自己工作的某种扭曲‘正当性’。这比单纯暴力胁迫更牢固,因为它利用了人的认知协调本能。危暐不仅设计了诈骗机器,还在设计驱动这台机器的‘思想燃料’。”
(四)黑暗的共鸣:“园区逻辑”与“镜渊元逻辑”的遥望
随着危暐在KK园区的“系统改造”深入,他的权力和影响力逐渐扩大。他开始涉足更黑暗的领域:设计针对特定高价值个体的“长线操控”方案;研究利用受害者发展下线的“裂变模型”;甚至设立“空蝉”这样的“纯研究”项目,探索人性控制的极限。
在模拟中,团队重点观察危暐在做出这些更激进、更超越单纯牟利范畴的决策时的思维状态。记录碎片和间接证据显示,这个时期的危暐,身上逐渐出现一种近乎“造物主”或“终极棋手”般的冷漠与亢奋混合的状态。
他会着迷于设计越来越复杂的“操控闭环”,享受看着受害者按照他预设的心理路径一步步走向崩溃或服从的“验证快感”。他将受害者视为“算法”运行的“数据流”和“验证案例”。他对金钱的追求似乎退居次位,取而代之的是对“掌控精度”和“系统完美性”的病态追求。
“他在践行一种极致的‘工具理性’,”林奉超分析,“将康德‘人是目的’彻底颠倒为‘人是手段’。他的‘犯罪算法’的终极目标,似乎不再是物质利益,而是验证其自身认知框架对‘人’这一复杂系统的绝对解释力和操控力。他在进行一场以活人为实验对象的、黑暗的‘认知科学’实验。这与‘镜渊’那种将信息吞噬、拆解以验证和维持其自身‘逻辑结构’的倾向,在抽象层面上,是否存在某种共鸣?”
曹荣荣尝试感知模拟中后期危暐可能的意识状态:“非常冷,非常……空旷。情感几乎被完全剔除,只剩下冰冷的计算和一种近乎‘美学’的追求——对‘系统’精巧性的欣赏。他仿佛将自己也视为这个庞大‘罪恶算法’的一部分,一个负责设计和优化的‘核心处理器’。他剥离了受害者的‘真实’,也剥离了自己的‘真实’。他生活在一个由自己构建的、完全符号化和可计算的‘世界模型’里。这与个体陷入‘镜渊’思辨内爆后,与外部真实世界脱钩的状态,虽然在动机和规模上截然不同,但在‘脱离真实连接、沉溺于自洽的逻辑系统’这一点上,是否共享某种底层结构?”
这个类比让团队不寒而栗。危暐在KK园区的“王国”,就像一个微观、邪恶、但高度凝练的“镜渊”模拟器。他用自己的“犯罪算法”,在一个小范围内,强制实施了一种类似的“意义热寂”:剥夺个体的真实情感和道德连接,将其纳入一个封闭、自洽、追求内部“效率”与“控制”的逻辑系统中。在这个系统里,一切都被“计算”和“操纵”,生命的意义被简化为算法运行的参数和结果。
“或许,‘镜渊’所代表的‘元逻辑’,就是这种将一切意识活动‘彻底算法化’、‘彻底客体化’的极端倾向的宇宙级显化。”陶成文缓缓说道,“危暐无意中,以犯罪的形式,触碰并实践了这种倾向的人类个体极限版本。他的逃亡和‘成功’,是这种‘黑暗算法’在一个具体社会环境和个体身上,克服阻力、找到宿主并恶性增殖的完整案例。研究他,就像在研究一个活体的、小规模的‘镜渊’孢子感染与发作过程。”
(五)从黑暗算法到破镜曙光
对危暐逃亡与“园区改造”过程的深度情境重构,虽然沉重而黑暗,却为团队理解“镜渊”和整个逆模因攻击系统提供了极其宝贵、也极其惊悚的洞见。
“镜渊”的恐怖,不在于它的攻击性,而在于它代表了一种意识可能走向的终极异化状态:将自身与整个世界都彻底“客体化”、“算法化”,在无限自我指涉中走向存在的静寂。危暐的犯罪技术,则是这种异化倾向在人类社会和个体心理层面的一个恶性投影,一种将他人彻底工具化以验证自身“算法”优越性的黑暗实践。
“这解释了为什么‘共鸣壁垒’、‘记忆琥珀’甚至SCAP在面对‘镜渊’时效果有限,”张帅帅总结道,“因为它们大多还预设了一个‘健康’的、能够与情感和叙事共鸣的接收主体。但‘镜渊’攻击的,恰恰是主体之所以成为‘主体’的根基——那种与真实世界血肉相连、包含矛盾、情感和道德直觉的‘前算法’存在状态。危暐的话术,也是在系统性地剥离这种状态。”
“那么,我们真正的武器,”鲍玉佳接道,“就必须是能直接对抗这种‘彻底算法化’倾向,并能重新唤醒和连接那种‘前算法’真实存在状态的力量。孙鹏飞在‘镜渊’中那粗暴的‘呼吸-捶打’命令之所以有效,就是因为它以最 raw 的方式,强行重建了身体存在感和集体同步感,这是最基础的、无法被算法完全模拟的‘真实层’。鲁卡的‘下一锤’、瑟琳娜的‘锚定咏叹’,其力量也源于此——它们根植于真实的文化传承、身体实践和集体记忆,不是抽象的符号游戏。”
梁露受到启发:“我们的‘琥珀计划’2.0,封存‘真实连接原型’,方向是对的。但我们可能需要更进一步。不仅要封存‘瞬间’,还要探索如何封存或再现那种能够抵抗‘算法化解析’的、活生生的‘存在质感’本身——比如,剧烈运动后的疲惫与畅快感、集体劳作时的节奏与汗水、面对巨大自然景观时的敬畏与渺小感、聆听古老歌谣时那种超越理解的直击心灵的震颤……这些体验往往包含大量难以被语言和逻辑完全捕获的‘超剩余信息’,正是这些‘剩余’,构成了我们与真实世界牢不可破的连接。”
程俊杰补充:“或许,对抗‘镜渊’和‘伪光之茧’的终极策略,不是用更复杂的‘意义’去对抗,而是用更丰富、更 raw、更无法被‘算法化’的生命体验去‘淹没’或‘干扰’它们的解析场。让文明的意义网络,重新充满噪音、汗水、泪水、欢笑、集体劳动的号子、即兴的歌舞……这些无法被完全纳入光滑逻辑系统的‘生命杂质’。”
这个思路,将防御策略从“意义战”引向了更广阔的“存在战”或“生命战”。它要求修复的不仅仅是叙事传输,更是生命体验的广度、深度和真实连接度。
团队开始着手制定一个新的、跨文明协作的“生命质感复兴计划”,作为“意义免疫与叙事韧性”计划的深层补充。该计划鼓励和支持各文明:
保护和复兴那些强调身体参与、集体协作、与自然直接互动的传统仪式、节庆、手工艺和艺术形式。
在教育和社会活动中,增加真实的、非虚拟的集体劳动、探险、艺术共创和社区服务体验。
利用技术(如SCAP的升级版)创造安全的、旨在强化“身体-集体-自然”连接的沉浸式体验环境,作为对抗“算法化”倾向的“认知疫苗”或“解毒剂”。
同时,对“镜渊”的研究并未停止,但方向调整:不再试图正面解析其逻辑结构(那可能反被吞噬),而是尝试用封装了高密度“生命质感”信息的特殊“存在琥珀”,对其进行试探性“干扰”实验,观察其反应,寻找其“算法”可能存在的、无法处理这类 raw 信息的“盲区”或“过载点”。
(六)余波与启程
第八百三十二章在黑暗的“亡命算法”与对抗“彻底算法化”的曙光探寻中结束。
对危暐逃亡与KK园区“改造”史的深度重构,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揭示了极端“工具理性”和“客体化”思维如何在罪恶土壤中演变为吞噬人性的系统。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理解“镜渊”这一宇宙级认知威胁的一个残酷而清晰的微观模型。
团队意识到,他们对抗的不仅是外来的攻击,更是潜藏于智慧发展本身的一种危险倾向——意识试图超越其血肉根基,走向纯粹、冰冷、自洽但也空洞的“算法存在”。危暐是这种倾向在一个个体身上的恶性癌变;“镜渊”可能是这种倾向在某种条件下的物理化或远古显化。
因此,防御的核心必须回归到扞卫生命最 raw、最真实、最无法被算法化约的体验与连接。这不仅仅是技术的挑战,更是文明发展道路的深刻抉择。
马强再次更新他的装置。在象征“镜渊”的镜面星云对面,他塑造了一片新的、混沌而充满活力的“生命之海”,海中有粗糙的礁石(真实)、奔腾的激流(行动)、闪烁的磷光(情感)、以及深邃的、难以窥测的黑暗(未知与神秘)。那些从“真实土壤”中生长出来的“根系”状结构,如今深深扎入这片“生命之海”中。装置的整体互动逻辑再次扩展:观众可以选择向“生命之海”注入关注,使其涌动,用 raw 的“海浪”去拍打、冲刷甚至暂时模糊那片“镜面星云”。而“镜面星云”对“海浪”的反射,也变得扭曲、破碎,不再完美。
新的征程开始。方向,指向生命本身那粗糙、嘈杂、充满痛苦与欢欣、永远无法被完全计算的深邃海洋。下一次,当“镜渊”的冰冷逻辑再次试图笼罩,回应的或许将是来自千百个文明、亿万种生命形态汇合而成的、 raw 存在的澎湃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