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尺(2/2)
到地一看,招的是做活杠夫,即下葬后负责往坑内埋土的杠夫。走前,那打尺头目跟他说有些危险,让他往坑内埋土时要留意肩膀,别叫人从后面给拍了。苏酉己莫名其妙,还待问个清楚,头目就催他赶紧到地干活:“晚些天亮了不好埋。”
苏酉己去了。就他一个人。一铲一铲往坑里埋土,正满头大汗时,双肩忽然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扭头一看,一张惨烈烈的脸正冲他笑。他两眼一黑,肩上那肉眼看不见的火被扑灭了。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清醒后,他觉得自己被一股气顶着背脊,被迫仰起头,喉咙发出唢呐声,肩扛太平杠的前头,大步朝前走。
苏酉己试过反抗,可身体根本不听反应。直到撞上一支迎亲队伍。可他还是没有停下,哪怕面前有一堵无形的墙挡着。此刻俞希闻问他问题,他哪里答得上来?碰见了邪门事,怎么脱身都不知道,搞不好今天就得死在这里!
少年俞希闻自然不知他被摄了心神的门道,他探指戳苏酉己的脸,居然感觉到温度,颇觉神奇。于是围着苏酉己转了一圈,推推他的肩头,再拨弄那太平杠。两者纹丝不动。太平杠像是黏在苏酉己肩头上似的。
这下,俞希闻更好奇了,他转向“挟胳膊”的鬼纸人,推它的肩膀,本以为也纹丝不动,谁知,它立马往后倒,肩上的太平杠失去平衡。不仅如此,它神情不变,还在咧嘴冷笑。因为它擡的是中间位置,连带着擡“尾巴”的鬼纸人也跟着倒地。都这样了,太平杠本应失去平衡,尾巴往下坠,叫苏酉己拖着才是,可它还黏在人肩头上,保持平衡状态。
这太诡异了。俞希闻脑子里却没有这个概念。他绕着苏酉己转了几圈,观察半晌,从纸鬼人手里抢走幡架子,倒转头部,用竹竿子的尖去戳、打、捅苏酉己的身体,非得研究个透彻。
苏酉己叫他戳到腰侧边,痒得他憋笑憋得痛苦之外,没有其他大碍,因此俞希闻这一闹,算不上糟糕——没有戳他眼睛就好。他有苦难言的是,喉咙因为持续不断地发出唢呐声,已是又痛又涩又哑。想到这段时间的屡屡碰壁,心道人倒霉起来,是屋夜偏逢连夜雨,喝凉水都塞牙缝,不禁又在心底苦笑一声。
然而,人就是不能胡思乱想的;一胡思乱想事情就找上门来,怕什么来什么。
不错。没一会儿,俞希闻盯上了苏酉己的眼睛。
他的肉眼叫沈悯撬了出来,沾了血,变成了詹祥和阿甲。此刻嵌进他眼眶里的,是江烛雪用决明子和着其他几味清肝明目药材做成的“假眼睛”,用人的肉眼去看,与常人无异。苏酉己叫邪门东西控住了心神,是用意识去注意人事物,而非人眼。因此看出俞希闻的双眼瞎掉了。也正因如此,才叫苏酉己情知不妙——
他盯上了自己的双眼。他想干什么?
俞希闻发现那对黑眼珠在骨碌碌地转。他对比一下其他鬼纸人——均是竖眼瞪铜铃模样,第一眼看上去吓人,再看就不怕了,傻不楞登的——它们的眼珠子一动不动。
于是俞希闻面朝苏酉己。
那竹竿子在苏酉己的左眼与右眼之间来回徘徊。
——似乎在思考要先捅哪一只。
——这一幕要是叫项鸣看见,俞希闻心道,指不定得多幸灾乐祸。
苏酉己冒冷汗。真叫他一竿子捅进眼睛,瞎了怎么办?!越是这样想,他的眼珠子转得越快。俞希闻哪里知道他这是大骇了,准星停在他的右眼上,手往前——
啪的一声!苏酉己打了个寒颤,呼吸沉浊。就在俞希闻捅进的那瞬间,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掐住俞希闻胳膊,将幡架子夺了下来。与此同时,带着他往后退开几大步路。
俞希闻踩到半截木头,若不是手抓住花轿的把手,险些摔个趔趄。
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瘦得双颊凹陷的年轻男人迎上前,劈头盖脸地骂他:“你是谁家的孩子?爹妈是怎么教你的?小小年纪就这样顽劣歹毒!没看见这小少年被脏东西附身了吗?!敢往前凑不说,居然还往他眼睛戳杆子!你要捅瞎他眼睛吗?谁教你这样做事的?”
他边斥责,边用力攥住俞希闻胳膊,另一只手熟练地摸出腰间的戒尺,耳提面命状,指向靠在轿帏上的一道身影,道:“这位姑娘被人践踏在地,我大老远见你上前,还以为你要帮忙扶一下,谁知道你扶也不扶,还吓晕了她。你爹妈难道没教过你,人在做天在看,做人要时时刻刻积德吗?”
这人双眼澄澈,与人直视时犹如火炬,能一把火烧进人心底。那戒尺随着斥骂一扬一点,没谁比俞希闻更熟悉——两块木板,长一尺二寸,宽一寸五分;打在手心,疼得人直钻心——持着它的正是陈延!
他塞进裤兜里的白麻布露出了一角,想必过来时着急忙慌过。
见俞希闻一语不发,反而好奇自己手里的戒尺来,陈延点点头,果断地在俞希闻手心里打了两下!
这两下快、准、狠!俞希闻一激,身体条件反射,要把手拽回来。可陈延哪能给他逃走的机会?顽劣少年没人教,就该狠狠地打!打到怕了,就知道错了!否则下一次指不定谁的眼睛遭殃了!推己及人,他是打得毫不卸力,啪啪啪几下,响当当,不愧是教书的,短短几个瞬间,将俞希闻的手心打得又红又肿!
“我今天就替你爹妈教训教训你!好叫你知道人一旦被利器所伤,是会疼会受伤会要命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说,你下次还敢不敢这么做?!”
俞希闻崩不住,被他打哭了。陈延见他流泪,不为所动,道:“我再问你,你知不知道这小少年被脏东西附身了?怎么敢往前凑?”
俞希闻一语不发,铆足劲儿要把手拽回来,陈延牢牢钳住,继续说:“行,先不提这回事。我话没说完——你如果没有救人的心,选择束手旁观就好,没人骂你。你千不该万不该,拿这东西直戳人眼珠子!”他扬起戒尺指向俞希闻的眼皮,点了几下,铿锵有力:“——我要是用戒尺戳瞎你眼睛,你什么感受!你说!!”
俞希闻眼眶噙满泪水,不清楚这人在做什么,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的语言系统在持续燃烧,好不容易找出一句他认为合适的话,要回答陈延的第一个问题,戒尺却先一步碰到他眼睛。他顿时呼哧带喘、四肢瘫软起来!
漫天血色涌动,笼罩住他的神智,仿佛回到了沈悯用匕首撬掉他双眼的那一日……
俞希闻再也控制不住,尖喊起来!
陈延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晃了心神的当头,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你看他少年模样,其实心智还不如一个稚嫩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