睹物(2/2)
她朝苏酉己笑了笑,慈祥的神色看得苏酉己鼻尖酸涩。半响,他嚅嗫道:“……好。”
老妇人便高兴地哎了一声,拄着拐杖往厨房方向过去:“你先坐会儿,奶奶给你盛去。”
俞希闻拍拍项鸣:“放我下来,我要过去看看。”
项鸣疑惑道:“有什么好看的?”不过,还是把他放了下去。俞希闻拔腿就追。
看那方向,是老妇人过去的厨房。
苏酉己扭捏地坐在门边的木凳子上。天空的愁云随风飘散,月色抢进这一方天地,照得目下一片清歌。苏酉己打眼一看,房里堆满了物什家伙,都布满灰尘许久未打理,心想这里该是放置杂物的地方。
须臾,老妇人一手抓碗,一手拄拐走来。看她短短几步路走得十分艰难,苏酉己飞奔过去把碗接过。少年人腿脚利索,搁下碗后又飞奔过去搀扶老妇人。看得俞希闻不住眼眶湿润,该是想起了一些自己年少光景。而项鸣对此还是一脸冷漠。对他来说今时不同往日,当下才是最重要的。无论苏酉己过去是什么样,都改变不了他恶劣的行径。这并不值得他感动。
那一碗飘米油的腊八粥里,有红有绿,有黄有白,更有黑,都长得如豆子般大,密麻掺在一起。苏酉己吃了一口,口感糯糯,寡了几天的味蕾活了过来。他瞅了瞅老妇人,闷头狂吃起来。
老妇人怕他噎着,道:“慢点吃。还有呢。”
苏酉己点头如捣蒜,又埋进碗里虎了几口。俞希闻算算日子,距离他逃出人贩子的魔爪也才两三天。那么,该是江烛雪给他的那袋钱花光了,也难怪吃得狼吞虎咽。
不过,江烛雪给的那袋钱看着鼓囊,足够他吃上半个月,怎么会花没几天就花光了呢?也是这时,他才想起青梅来。苏酉己救了她,她人呢?去了哪里?
把腊八粥扫光,苏酉己胡乱抹了脸,道:“谢谢奶奶。我……”他捧着碗呆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说:“我去把碗洗了。”
老妇人笑道:“好吃吧。还要不要吃多一碗?锅里还有着呢。你要是喜欢就吃多一碗,不然留着也是浪费。”怕苏酉己不信,她主动提及到自己的家人,“我就生了一个女儿,她走啦。女婿前几天出去找我孙子,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这粥是今天中午煮的,还很鲜。诶,家里就我一个老婆子,好孩子,喜欢就多吃一碗,就当陪陪我解解闷吧。”
苏酉己揉揉鼻子,嗯了一声,跟着老妇人进厨房又盛了碗腊八。
项鸣不耐地啧了一声,若非幻境中的剧情不能手动快进,恐怕他已狂拉起进度条了。看得出他对苏酉己到了厌恶的地步,就连看一眼都烦。但俞希闻不想错过任何有效的讯息。位于背后的黄雀一直在帮他,虽说目前不明身份,不免让信任度大打折扣,但一路走下来,俞希闻确认了一件事:黄雀就是在帮他。
无论是庄周梦蝶境,还是忆昔术,都是黄雀在背后向他打念,让他记起该记的东西。俞希闻靠在项鸣怀中呆看苏酉己吃东西,脑中思绪繁复,从中抽取关键线,忙碌得很。
项鸣见他发呆,低头亲了亲他的头发。夜风暖意,难免让人生出怠惰意。——就这样一直下去该多好?就这样相拥坐在阶梯上、屋檐下。他厌倦这份漂浮不定的心思,可要他伫立不动,也办不到。若没有他,俞希闻该自戕了多少次?总有一天,他会彻底清醒过来——到那时,他还能握住他那洁净的足踵吗?他们是无言地争执还是三尺青锋相指?
项鸣不愿细想,他动了动俞希闻耳垂上的铜钱耳钉。
六芒星没有任何动静。
这边苏酉己把碗洗了之后和老妇人道了别。见他拖着粪桶出去,项鸣轻轻地掐了下俞希闻的颊肉,提醒道:“回神没有?”
俞希闻这才“啊”,脑门差点磕项鸣脸膛上。忙跟上前去。谁知,苏酉己走出门口后又转身折了回去。
只见他大步冲到老妇人面前,喘着气问:“奶奶,可以问一下您吗?您这些东西要不要卖掉的?”
他指着的地方是杂物房。
这是想着如果捡破烂也能有点钱赚,俞希闻轻吁一口气。便听老妇人道:“你是说那堆刻木板吗?真是不好意思呀,这些都是我女儿留下的东西。她……”她难以启齿道:“她不在了……我也不清楚这些怎么用,就是留个念想吧。”
苏酉己道:“好吧。我看上面都是灰尘,以为是您不要的……”
老妇人说:“睹物思人,每次看见都很难过。可这些都是我女儿的心血。她从前是开刻字作坊的,自己也是个刻字匠,手艺特别好。什么票据、带花信笺、名戳等细活啦也都会弄。你不知道啊,她年轻时可拼啦,什么伐刀挑刀都是自己上阵的,从来不过别人的手。”
苏酉己说:“听上去好复杂。”
老妇人道:“嗯。都是学来的嘛。好孩子你还年轻,可以去学一门手艺,将来也好养活自己呀。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老人家孤单一人没个伴儿,家里长久冷寂,碰上个能听她讲话的,话总是比年轻时多许多,也不管苏酉己听不听得明白,一股脑科普道:“你识字吗?如果认得的话,奶奶跟你说啊,你可以去一些刻字铺里当个学徒,让他们教你印制请帖、谢帖、讣闻等功夫。这些不需要大功夫的,粗通一些字就可以上手啦。因为这些刻字铺给人做活儿多了,手里头都大小留下点参考,我女儿就跟我说过,那些通用的术语、格式啊什么的,都有一手资料的,很容易上手的。等你学成了,再厉害点,还可以给人做个‘刀笔’先生……”
苏酉己一头雾水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老妇人说了那么多,他就只听进“刻字铺”三个字。心想这种活儿赚的钱肯定比捡粪的多得多,大好青春,老给人捡粪的确不是正经事,总不能干一辈子。再有,若是日后不需要人捡粪了呢?时代磨人,人也磨时代。当下便决定明早上街看看有没有刻字铺肯收留他当个学徒。
一番交谈过后,苏酉己提着粪桶告别了老妇人。
走时,老妇人站在自家门前那棵蓊郁的大树下,看向少年干瘦的身躯。不知联想到什么,居然潸然泪下。
两人跟着走了出去。磨蹭许久,四周已阒无人声。走在前头的苏酉己一手拖着粪桶,一手攥着长杆勺子,谨慎地徐缓地隐入夜巷。俞希闻拉着项鸣的手,边走边思考。想到老妇人清瘦的面容,那朗朗眉眼弯弯的,上面依稀有谁的影子,只觉十分熟悉,却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又想到海霸主的异常行为,以及他“预知”到林一叶会泼粪,还有那句“你晚点就知道了”,没憋住,问项鸣:“你认识刚才的老妇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