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四·无情生物(2/2)
潭钚奋力旋头,妄图挣脱如一双钳子样的绷带手,迷蒙着双眼,喊:“给我水。”
“专人干专事。”凡图跳下火炉般的床铺,擦了下汗津津的额头,从后腰里取出额温枪,对着潭钚的额头比了一下,“没发烧。”她吁了口气,踢了脚睡倒在地上的浔东,叉着腰喊:“死老大,起来,她要喝水。”
浔东翻了个身,闭着双眼喊:“可喜可贺,活了!活了!我这就起来。哎……老子生来就是伺候女人的。”
凡图东瞅西望,穿好衣服,再捡起滑掉的一张羊绒毛毯,笨拙地罩在潭钚的身上,“可怜的孩子,你得保暖。”
潭钚的头脑清醒了,不太明白凡图这是在做什么,挥开毛毯道:“不必了,小可爱,我只有双脚像是被猫儿咬了一样又冷又痒。”
浔东丢给潭钚一瓶纯净水,半睁着困倦的眼,说:“嗨,宝贝儿,别的我都不问了,只有一件事,我很好奇,你睡觉为什么攥着拳头?”
“我不知道,可能是我下意识地想掌握梦中的世界、梦中的我。”
“松开才舒服,不用松的太过,微微曲起手更舒服。”浔东像是在教导什么都不会的幼儿,不太明显的擡头纹都皱了起来。
“这很好学,我学会了,不用学我就会的。有福的人,您蠢不可及。”潭钚咕咚咕咚灌了半瓶水,丢开水瓶子,还是原先那个柔和怼人的样儿。
凡图搓着双手,颇为殷勤道:“你还需要什么吗?对了,看在你生病的份上,砍人头游戏是你胜利了。”
别误会,凡图对潭钚没什么感情,而是在刚才为潭钚暖身时,她感觉到养猿人的乐趣,这比养猫好玩多了。
“把舰长叫来。”潭钚说道。
“我在这里。”舰长叮地出现在门前,端着一个竹木托盘。托盘的正中心放着一盏盛满蜜粥的玻璃碗。
“我有秘密对舰长讲。”潭钚下了逐客令。
浔东和凡图互望一眼,同时露出不以为然的淡笑,一人在左,一人在后,擦着舰长的肩膀离开了。赏金猎人的阵营中,有一点是大家所共同遵守的——秘密是最值得尊敬的。
舰长搬来一张克里斯莫斯椅坐下,如同一位溺爱孩子的长辈,体贴地喂给潭钚蜜粥。
潭钚依头顺脑、一语不发地吃了一口。第二口送到嘴边,流淌的粘稠液体随着钟表声滴落在碗中。她迟迟没有张开嘴。舰长举得手都酸了,正要撤走,她猛地一探头,发青的嘴唇含住勺子。咔嚓一声脆响,她把勺子头咬掉了。她愣愣地咀嚼了两下,直直地吐出来混有血水的粥和勺子碎片。
“嚯,您的牙齿真锋利!用哪家的磨刀石磨的?”舰长见怪不怪地取下餐巾,盖出她吐出来的那一滩污秽。
潭钚奇怪地盯了盯舰长,双手一擡把碗夺走。碗沿凑到嘴边,她用手扒着粘粥,狼吞虎咽地咽下一口又一口。她的眼神麻木冰冷,没有丝毫吃到食物的喜悦。
“别这样吃,您根本没这么饿。”
“我会感觉活着。”潭钚扔开碗,撑着肚皮往后一躺,靠在床头柜上
舰长鼓了鼓掌:“庆贺,您醒来了!”
潭钚浑浑噩噩点点头,望向透气的玻璃窗。天亮的差不多了,最起码进入视线的外界都能看清了。舰长留在她身边,默默地陪她看了一会窗。外界的雪有越下越大的趋势,驱使的力量来自昨日丧失的生命。唐吉坷德号已开始忙活了,窸窸窣窣的杂音时而传来,不少舰员踩着嗷嗷叫的雪路过她的窗前,会关心备至地问候她几句。她都没有回答。
过了很久,舰长不可控制地颤了下小手指。他咂咂黏唧唧、臭烘烘的嘴,把小手指的行为视作了一种讯号,当即挂起丑陋的笑,轻声问:“您知道花是有种子的吧?”
潭钚好奇地偏过头,看舰长那舞动着、攥成拳的肉手,捉摸着它是否隐藏着某些奥秘。
“手心里空空如也,小潭妹,朝那儿看!”
舰长跳跃着起身,攥成拳的双手扬起,往窗外惊喜地一放。
“哗!看吧,小潭妹,您期盼的花开了!”
忽然之间,潭钚看到了整个世界长满了她踩烂的大美花。这次不一样,大美花的种类不一而足,有大有小,盛放的方向五花八门,都是一样的鲜艳夺目、贵不可言。令人惊叹的美,若是换个地方来观赏,大美花的怒放绝对会被视作几百年一降的灵瑞预兆,可惜它选择的地点是受到诅咒的大美雪山,那就只能沦为不详的注脚。
潭钚随手取下飘飞的一朵,别在耳郭旁,惆怅又欣喜地喊:“有福的人!舰长!我懂了,您不是预言家,您是幻觉大师。”
“我也是预言家——明年,一定会开花的。”
“您怎么做到的?您的幻境,我是说……它们没有一点瑕疵,应该有,可我看不出来。”
舰长咚的一声坐下,暴力撑破了大肚子前的两枚镀金纽扣。他惊奇地低头看了一眼,浩叹连连:“老天爷,我瘦了,天可怜见的,我掉秤掉的厉害!”
“别卖关子了。老天爷会隔天把您丢掉的肉都送来的。舰长,告诉我吧……”
舰长不相信地摇摇头,捏起床边柜摆的一截小鱼干,小胡子滑稽地翘着,假牙把鱼尾巴细细咬掉,吐进白手帕里。他的手面鼓成了大馒头,白软肥嫩,白皮下包着一滩植物油似的。精细护理的指甲又长又薄又尖,似是锋利的镊子,在对待小鱼干方面则是出奇厉害的武器。
潭钚等待的都要闭眼昏睡了,舰长才嗦着不新鲜的鱼味儿,口中念念有词道:“不,您搞错了。我不给人们造幻境,我没有那么无穷的想象力。而且我很痛苦,我那哭泣的岁月,我永远都忘不了。造幻境的是人们自己,我只为他们提供造幻境的窗口。您看,潭钚,花绿了。您看到了吧,就像这样,您看到花绿了,但我可看不到。我的眼中只有空寂。”
“您是靠嘴皮子吃饭的。”
“一半靠嘴皮子吧。”
舰长把玻璃碗重新放回到竹木托盘上。幻境消失了,最后一抹花影优雅地收缩花瓣,融入玻璃碗里。他离开了,端着竹木托盘,贴着墙跟走。摇来晃去的大屁股往后拽着他,喜感十足,让他仿佛是从一只衰老的丑小鸭,变成一只肥硕的大白鹅。
‘他就像一首按照古老的调门谱成音乐,唱着唱着……何时会唱到头呢?’潭钚想着。她转而想起她自己。她也是一首诗,一首丧礼之哀歌,没有人跟她一样,她活着就是为了让其他人死去的。她的魂灵早已死于过去了,肉身只是她的移动棺材。
“我也要出去了,不会忘记的。是生是死,都不是我的事。”
潭钚扎起一条利索的马尾辫,开启三道锁,花费了将近半个钟头,去到她的衣帽间,挑选好今日所需要的衣物饰品。
她再来到化妆间,扑打着香粉,对着镜子中的自己露出甜甜的笑容,眼神里有亟欲见证些什么的渴求。
潭钚的衣帽间和化妆间在她自个儿屋内,与别人的都不一样,因为被她恶意地用双手触碰过,所以是一片危险重重的废墟——破裂的玻璃碎片,以一种扭曲了时间和空间的姿态排布着。
碎片、碎片,碎片!进入其中的人,前几眼的感觉只有晕眩一种。不会说话的唐先生有苦说不出,只能任由她毁坏他的内部,躲都躲不了。
梳妆台的体积很庞大,同样乱的可以:三盒叠着放的糖果色发卡放在一面倒下的巴掌梳妆镜上。两枚金属鲨鱼夹之间放着三只斜成一排的红嘴小黄鸭。积木长耳朵兔子与小黄鸭在一排,后背抵着一册歪倒的黑色的便利本,两只脚踩着一次性塑料小白勺子,正愚蠢地思考着。铁核桃钢丝刷的刷头贴着一只小金猪放。
余下的还有水杯、卷纸、两团脏纸团、支架、红粉塑料梳,七八支摊开的眉笔、菩提手串、倒扣的包菜兔子碗与一片无处安放的白日梦……
“您在做什么呢?”她问白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