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笙(2/2)
“哦吼!周,你知道什么?”
周楠拧起锋艳的眉毛,像是被人训导‘祸从口出’之后领悟了,背对着其他人,拒绝地说:“抱歉,当我说胡话吧。”
西伺别有兴趣地哈哈大笑,长指甲刮着坚硬的下巴,瞧着四只可怜的小猫干,说:“啧啧啧,祂是有智慧的。你们瞧瞧,祂在图省事,引猫发了情,聚在一块才下口。祂还是个挑剔食物的小可爱,只挑了猫眼睛吃。”
凡图强硬道:“这并不好笑。”
“我没有在说笑。”
凡图停下愚蠢的对话,甩开西伺,问潭钚:“你是在哪发现的?”
潭钚扬扬头,袖子里的折扇滑到手心,指向试衣间。
与此同时,《命运交响曲》第四乐章的一段再响,唐吉坷德号发力,裹着一大圈的白茫茫的雾气,冲上晦暗难明的高天。
他们前往试衣间。凡图气势汹汹地打头,领着的一群人堵塞住通往换衣间的过道。
玻璃镜子门斜在一个能照出每个人身影的角度——在周楠的视野里是这样的。
周楠没有随众往里钻,躲在一旁观看动静。
舰长哼哧哼哧的,如一头犁地的老蛮牛,从后赶来,挤开人群,挡住了最前面,严厉地冲这群没有礼貌的孩子喊叫,制止他们进入。
这是他的换衣间!
他的衣服和他一样有尊严,需要人尊重!
“让开!”舰长撒泼大喊,气得要发疯,“你们要做什么?”
“我们要缉拿弱智的刽子手。老家伙,你最好躲远点,不然我会把你的眼珠子按进你的肝里。”
凡图从小腿的绷带里掏出一把剔骨刀,刀背蹭了蹭脸上的绷带,再拿手腕用力一甩,刀子插在金属牌上。
她恶狠狠地补充说:“或者这样,一刀毙命。”
舰长立即认怂,怕被她痛殴,殷勤地递给她一张擦刀的纸巾,抽风似的频频点头,说:“您真是个干练的好姑娘。我闪开,希望你们对我的宝贝爱惜些。”
“你真是个啰嗦的小老头,滚开!”
玻璃扭曲他们与他的背影。周楠再往外撤了撤,与他们隔着一大段距离。
他靠着一堵波纹状的玻璃墙坐下,眺望没有任何希望的远方,撚起一支烟细细抽着。
与潭钚和浔东不一样,他对祂的理解更通透,摸到那个怪东西时,他听到了声音,属于人,属于有生命的人。
祂对他说了话,不,是对话,就像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一样。
跟大多数第一次见面的人一样,祂模仿着人类的行事,对他客气地简单介绍道:“我是原笙。周楠,您好,很高兴,很高兴见到您。”
周楠分辨出,祂的声音他听过,就藏在早死的透透的奥兰的细喉咙里。
说出点不同也能,祂的这道声音要比奥兰的音色低沉悦耳许多,神秘,像是一团气,也有一点模仿人类言说的机械板正之感。
周楠在乎这个嗓音,也在乎祂在自我介绍时的名字——原笙。
原笙——这对周楠不是新奇的。
更应该说,这个名字“属于”周楠,是周楠唯一记下来的一次做梦梦到的人的名字。
幼年时期,一个下着悲剧性细雨的凄迷清晨,他从下意识虚构的梦中醒来,回忆梦,感觉很奇妙。
他想写下来梦的细节,但提起笔的瞬间,连梦的框架都遗忘了。
他放轻呼吸,吸纳着润润的水汽,凭借着软绵绵的余韵,只记起原笙这个名字和梦的开头。
沙沙沙,字在爬,人名定格。
他还记得在莎草纸上落的寥寥几笔:‘他走了,他叫原笙。’
单调,单调,像一只单细胞个体生物的诞生。
那梦太独特了、太稀奇了,他渴求回忆起。
因此,他等到雨停,去寻求父亲的帮助,探求梦的隐秘和那惊鸿一瞥的情感价值。
父亲纵容他的任何事,这一次也不例外。
但父亲也无能为力,只是安慰道:“我没法帮你,魔法做不到,它与梦是相抵触的。细细想一想,你能想起来的。你在拥有梦的时候,梦也在拥有你。给自己点时间,你想念它,它就会回来的。”
“要多久?”周楠期盼地问。
“十天半个月。”父亲欺骗他。
人会忘梦忘的很快,十天半个月不是他想起梦的时间,而是他忘记梦的时间。
但两天后,他家破人亡了,灾难来得比梦的消散都快。
琉刻监狱丢失,他在红夫人那儿定居一段时间,被浔东烦的苦不堪言,胃部也被折腾的特别不舒服。
再之后,他开始了浑浑噩噩的流浪,提不了什么劲儿去想一位虚构之人。
偶然一日,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他曾对梦里的原笙介绍过大树监狱。
大树监狱——也就是琉刻监狱。
在他未拥有琉刻监狱,光被憧憬支配时,他把琉刻监狱称作大树监狱。
大树监狱,听着比琉刻监狱童真多了,应该如此,它本就属于还是孩子的周楠的造物。
他曾如脱缰的野马,大汗淋漓地奔跑,任何地方都留不住他,直到他攀住楠树上的绳索,注视风影。
他歇息着,热情地望着清澈无垠的蓝天,张开双臂对父亲喊:“大树,大树,监狱,监狱,大树监狱关着逃不出的罪犯,专门为穷凶极恶的魔法师打造。我想要大树监狱。”
父亲站在楠树之下,身形高大又阴沉,劝他说:“你不该这么做,监狱不是你的私人财产。”
“爸爸,我想这么做,您应该让我这么做。它当然不是我的私人财产,它是我的朋友,我不会用它盈利的。”
周楠抗拒地摇摇头,胡搅蛮缠,期盼父亲作他的第一个支持者。
“很多事情不会如你所愿的。”
“这是我想的,您应该让我这么做。快说你赞成,爸爸,我需要您的支持,求您了。”
“保持你的快乐是我一生的追求,好吧,我只能选择支持你。”父亲的手放在额头,朝周楠做了个扬手的潇洒手势,鼓励地说:“你去做吧,小楠。”
周楠做到了,琉刻监狱如一场简短的梦,被他短暂拥有,又很快失去。
跟那“原笙”之梦一样,他所拥有的,到头来只剩一个名字。
其实,从本质上说,周楠不该有任何怨天尤人的想法,因为琉刻监狱成为阿德教皇的所有物,在另一个意义上是变成大家的共有物,也是属于他的。
并且,琉刻监狱在盾冬教会的教权下,行使惩处的权力,这或许是往父亲所期望的方向发展。
掌舵人若是年纪轻轻的周楠,在他那青涩的小脑瓜的指挥下,雅安帝国会混乱成什么样子可不敢想象。
周楠曾无数次地来到父亲坟墓前献鲜花,一次接一次地瞭望远方说:“对不起,爸爸,我再也不想了。对不起……”
他为什么道歉?
他不太确定。
可能是琉刻监狱在阿德教皇手中被滥用,并不符合他认可的道德性,让他对人世歉疚;
可能是他认为父母的叛国罪另有隐情,实则是琉刻监狱引起了人的贪欲,他们被捏造罪名而处死;
也可能是他没别的事能做了,寻到了这里就自言自语,单纯发发牢骚、说说抱歉的话罢了。
“你要什么?你要带给我什么?原笙。”周楠回答了祂,与祂对话,以一种会被报复的心态问强大的仇人。
原笙笑了。
爽朗的笑声轻跃,仿佛在周楠的心上灵巧地跳动。
祂说:“我想要您陪着我,我还要一份白米饭,热的,外加一杯伏特加加奎宁水。好多,好多,我都想要。因为您,我爱的越来越多了。”
周楠痛苦地回:“别装糊涂,您要怎么死,或是您要我怎么死?”
“感谢您的通情达理,让我选择死法。但我拒绝,您不能处决我的生命,我也不能处决您的生命,虽然我属于您,您也属于我。”
周楠讥笑地问:“您是说我们天生一对?”
“我没这么说,这么说的是您。”
“这不是您的期许?我没有自大,您的上述之言,让我这么想。”
原笙打哑迷道:“我的期许没有那么简单,因为您的期许没有那么简单。”
原笙的话砌筑了一块周楠更能了解祂的垫脚石头,只用顺着问就能得到答案。
但周楠患有萎靡病,现在就发作了,舌头如同被毒辣的油漆漆住。
他不想问了,有些怕了,在沉默中等待原笙的恶语或良言。
而他等到两眼发昏,原笙都没有再说话。
祂消失了。
周楠不清楚祂的期许是什么。
但他隐约弄明白了一点,他与祂或许更早见过面。
他遗落了祂。
祂没责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