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2/2)
温锦年向前一步,鸿仪仙尊便倒退一步。
鸿仪仙尊似乎极欲发声,却全然地说不出话,仅觉嗓眼腥甜犯呕,源源不断的暖流将气管塞得密不透风,渰溺无余。
他又觉咽喉发痒,有意咳嗽,却只有满心满肺的鲜血滚滚涌动,无一丝一缕的气息可供他咳唾出声。
终于,鸿仪仙尊不支倒地,扑通一声摔在地面,有如洗不净搅不开的一滩烂泥。
他勉力掀开重若千钧的眼帘,见温锦年慢慢在面前屈膝蹲身,困于上眼睑与下眼睑间,这一处既细长又狭窄的方寸之地。
温锦年指尖微动,便收回了十四弯秋水月明,
朔风催雪之下,白森森的利刃一尘不染,滴血未沾。
宋兰时似乎早已察觉,面上波澜未兴,并无半分事出突然的惊异之色。
他缓慢偏首望向窗外,衣带飘扬逐流水,视线漫无目的地着落在窈窕尘寰,并侧耳倾听屐响层云外,溪鸣竹里风,仿佛此情此景不过是他早就预知结局的老生常谈,百无聊赖,全无新意,令人意兴阑珊。
但若凝神细看,似乎又可见他眼角含光,摇摇欲坠,千言万语在眸底匍匐如死,沉寂无声。
宋兰时略一垂首,但见袍袖边缘的青瓷绣纹中落下一点深色湿渍,绽开,像一朵很小很小的花,长在绣纹连理勾结而成的枝桠上,一阵轻风便可将之吹入春雨,零落为泥。
他清晰地听见了那朵花开的声音,听见小花迎风簌簌,目睹花开直到花败,惊心动魄。
姜落微两眼中水光颤动,怔愣出神,直视温锦年蹲在地面、又略显蜷缩的背影。
恍然之间,他仿佛幻视了一个独自坐在河岸、孤身眺望遥川江水的小小男孩。
篛笠蓑衣,一声长笛,吹得不知是何处的乡曲,满目秋岸飞波与黄苇萧条,无家可归。
寒江暮泊小舟轻,异乡客随折苇来。
任凭眼前百态来来去去,小孩一概视若无睹,从清晨一直坐到黑夜,他看见芦苇丛中飞出几点流萤。
萤灯自不比天穹中繁星点点灿烂,但小孩儿扑得乐不可支,又似乎手忙脚乱,唯恐这一扑扑之不及,便将抓不住那一闪即逝的萤火微茫。
仿佛被人徒手剐出肺腑,姜落微心底猛地剧烈一颤。
姜落微看不见温锦年的表情,但能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竭尽全力,才能保持心平气和。“鸿仪。”
温锦年笑了笑,唇角搐动,似乎正强自镇定着,不欲在鸿仪仙尊面前显露半分窘态。
“我自幼多疑,但我相信身不由己。”
“可能是因为… ”温锦年不曾气结,只是屡屡停顿,仿佛每一字、每一顿,都经过深思熟虑,再庄重不过地庄重:“我身边所有人,各有各的无可奈何。”
“又或许因为,我出生时便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没有重量,没有家乡,没有根。”
“没有人会优先选择我,我娘也不会。她毫不犹豫地抛下我,毅然决然,仿佛从未考虑过,我当时不过一两岁,没有母亲替我瞻前顾后,一个‘娘’都不会喊的娃娃怎么能活。”
“我也曾经恨过,若我生如幽泥,本为轻壒,飘飘不知何所依归,何必将我带临世间。”
姜落微又听见温锦年吸了吸鼻子,似乎情不自禁地哽咽,但观其侧颜,他又是一副极其温柔地笑着的。
“十八年前,我娘可以不惜以其女子薄肩,护住秦氏手无寸铁的无辜少年,死时全身血肉模糊、体无完肤,但她不辱使命,整面蜷曲的背脊写得都是骄傲。”
他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当真是发自肺腑地想问,“鸿仪,我想知道,你这面背脊为谁留过。为你门下一片赤子丹心的学生,为你那一早便误入歧途的儿子,或者…为你那孤身携女,流落桃源的发妻?”
“当你以父之名,伤害他人的儿女;当你以师之名,践踏学生的信仰,你便早该知道,报应不爽,都将应验在自己珍而重之的子孙身上。”
“我花费十八年的时间,才能原谅我娘,原谅秦玖。我唯独无法原谅你。”
“或许未来某日,易地而处,我能够与你感同身受。但今时今日,我只希望你正面向人,擡头挺胸,任凭万箭穿心、犬衔虫蠹,直到变成一副千疮百孔的腐朽枯尸。”
“祝您,”突而,温锦年绽开冶艳至极的一笑,定定然直视鸿仪那双倒映不出自己脸孔的混浊双眼,语气欢快。
他字正腔圆,朗朗有声:“永、不、超、生!”
话音落下,鸿仪仙尊早已气绝身亡,两眼涣散地毫无焦距,死不瞑目。
温锦年慢慢支剑起身,似乎屈膝太久,血液不畅,步履仍有些许无法自控的摇摇晃晃。
他旁若无人,并不看姜落微与宋兰时任何一眼。
温锦年擡头挺胸,孤身而行,走过来时那道长廊,经过座落在绛云方坛上的紫金云纹丹鼎,经过金炉宝笙,经过银烛朱火。
烛光幽微,在他身后拉下一道几不可见的浅淡长影。
仿若一路走来,他一直战战兢兢、无声无息,便如此走得好远好远。
随姜落微愣神时的依依目送,温锦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两扇门扉“咿呀”一声向左右推开,大片大片的光明洒入室内。
仿佛在他足下铺设一条望之无际的康庄大道,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