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白(1/2)
剖白
姜落微又在原地打坐约莫半日,兀自闭目凝神,静默的时光仿佛停滞。
他反复调息,直至心息逐渐平稳,并侧耳倾听潮起潮落,涓涓细流匍匐流淌。
姜落微内心波澜不兴,与霏云涌流的节奏融合得天衣无缝。
煦日正好,但见千尺飞流鸣壁上,水雾云飞间波光粼粼,微风拂过清潭水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宋兰时掀开眼帘,定睛第一眼所见,便是夜气泬寥,星罗棋布,长夜漫漫空山寒,伸手可摘云中月。青天白水相互涵映,凤弄枝桠,松露滴衣,沁得人满襟春凉。
他筋疲力尽地躺着动也不动,仿若大梦初醒,目光聚焦在一面辽阔遥远、望之无际的晴朗夜空,但见河汉倾颓,斗勺斜落,星云与月光在天穹尽头奔泻不尽。
宋兰时兀自喘息,在心中漫无目的地默数穹中繁星几何。
片刻,他终于能够支臂起身,却见姜落微端坐岸石之上,怀中柄剑,双目微阖,听见响动的同一瞬间眼睫微动,睁眼便是满目星辰。
宋兰时与他四目相对,不闪不避,只眸光犹颤动不已。
半晌,仍是姜落微率先撩袍起身,开始动作。他仗剑近前,俯身搭臂,似乎意欲将宋兰时自地面拉起,方才发觉那厢满手冰凉,周身淋淋漓漓的湿意尚未褪尽。
“我当年… 被小师兄带着强行从华胥幻境中遁出,大汗淋漓,落汤鸡那般湿淋淋的。”姜落微伸手,替宋兰时将几绺湿作一股的发丝拣出,妥帖安置在衣衫之外,垂目道:“但汗流浃背所致的湿意,与你这般从水里捞出的浑身湿透,到底不能相提并论。”
此话一出,宋兰时便知方才在华胥境中所见的姜落微心神伊在,并非仅仅一道一触即破的海市蜃楼。
他静默半晌,擡手将姜落微按住自己肩膀的手轻轻拨开,并不答话。
姜落微胸脯略微起伏,不退反进:“哥,你不可能装聋作哑一辈子,更不可能瞒天过海一辈子。莫再拿一个不能自圆其说的谎言来对付我。”
宋兰时擡起视线,“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姜落微拍他肩膀,若无其事地一笑,“你张口闭口都是‘秘密’,答不出话时便以‘你猜’二字敷衍搪塞,难道不是因为你自知但凡扯谎,我一眼便能看穿?”
“不是。”宋兰时长睫微颤,下眼睑处投落一片鸦青阴影,犹如振翅欲飞的蝶,稍一恍神便将乘风飞远:“我只是不愿骗你。”
“如此,再好不过。你告诉我,”相隔着一层湿淋淋的布帛,姜落微抓住宋兰时略显紧绷的肩膀,一字一顿,“为何我明明早在两年前便已身销魂灭,今日却能安然无恙地坐在此处?为何我能与你开同心阵,思你所思、见你所见?为何我一碰你的魂灯,便不由自主坠入华胥幻境?为何你只有二缕精魂?为何你能用属性阴极的金丹而不伤身?为何… 你蛊毒发作时,缓解之法出在我身上?”
仿佛被这一连串并不咄咄逼人,但接二连三、毫不犹豫的质问砸得晕头转向,自始至终,宋兰时都仅仅是一言不发地,直视姜落微的眼睛。
仿佛但凡这么做了,便得以透过这扇澄澈窗棂,望见他朝思暮想、而望尘莫及的淡泊宁静与年少欢欣。
直到姜落微住口,宋兰时方才微微一动支在石岸的掌心,默然垂首,引袖抹去鬓边逐渐淌落的水迹。
竟真如姜落微先前所言,打算一迳装聋作哑下去了。
仿佛因为早有预料,姜落微并不催促,静静等候片刻,方才重新开口。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仿若此案真相早已昭然若揭:“当年,你为了令我死而复生,意图催咒引动一种邪术,曰‘借尸还魂’。九天玄雷之下,我早已魂飞魄散,虽说招魂幡等物俯拾即是,然而贸然招魂只会引得百鬼夜行,恐怕不仅功败垂成,你也会走火入魔而亡。因此,你让唐晏向岳涯借来不知客,即镇魂铃,以保一切万无一失。”
“然而,再是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你还是失败了,对么?”姜落微目光定定,直视宋兰时那副虚有其表的面无表情:“或许,是唐晏耽搁太久;或许,是我求生意志薄弱;又或许,其实再简单不过,仅仅是你初出茅庐,技艺不精,由此未能将我三魂七魄尽数召回,走投无路之下… 你又催咒引动了另一种邪术,曰‘易位移魂’。”
姜落微摇一摇头,喉间开始隐隐发着黄连般的僵苦,他强忍住那股不言自明的涩意,颤声道:“我终于醒转,起死回生以后,你谎称我与行刺的蚕农相斗,心口被一剑捅穿;为了救我悬线一命,你向捐酒请来相思草,喂我服下,使死而复生。其实,我从未用过相思草,用了相思草的人是你,因为你将一魂一魄渡予我身,自己无以为继,这是迫不得已。然而此举并非一劳永逸,两年以来,你四处掠捕蚕农,培植阴极的相思草,时不时回返采莲洞,便是为了取得源源不断的草药,并赖之以维生。是么?”
“不是。”听到此处,宋兰时总算开口,眸中点点微亮,黯然失色又斑斓光采:“掠捕蚕农是我个人志愿。”
“你一面救我,一面依然故我,不改前事,丝毫不惧我死而复生后旧事重演,”姜落微眸光碎裂,胸脯起伏渐剧,强自隐忍地沉声怒道:“你是怎么想的?”
宋兰时闷不吭声。
姜落微闭一闭目,喉间滚动,说话时有淙淙流水声隐其几不可闻的愠怒与颤抖,只显得他平声静气:“我知道,知道你若不用相思草,仅以二魂六魄行走人间,不过十天半月便将疯癫无状,甚至死于非命,所以你自始至终,根本不该救我!”
宋兰时喉间一滚,“你怨我?”
姜落微深吸一口气,强忍心底刀割一般的痛楚,低声道:“我是想怨你。可我怎么怨你,从何怨起,今时今日、此情此景,倘若我不谢你,都显得我忘恩负义。”
可他终究无法压抑土崩瓦解的情绪,双唇轻颤,猛地捏紧了宋兰时的肩膀,垂首将前额抵在那处坚壁,歇斯底里,颤音低声:“… 何至于此,宋兰时,你何至于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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