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雪(1/2)
斗雪
若能够交换视角,姜落微便得以感同身受,久别重逢的安幼儒认不出他来,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
安幼儒眼中的姜落微,除去模模糊糊的一道轮廓恍惚的人影,便只是五彩缤纷的粉碎光斑,千点斓斒,万点红尘,密密麻麻地合拢又散开、散开又合拢,有时是数不胜数的淋漓白点,有时是鲜艳夺目的凝脂水滑,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又晃得人头晕目眩。
他的记忆也是杂乱无章、难以分辨,有时支离破碎得连不成段,有时清晰明确得无所遁形,有时是光怪陆离的浓墨重彩,有时是单调乏味的一片黑白。
两年多来,安幼儒一直在这般无法挣脱的混沌中度过,分不清来人的善心与恶意,分不清来人的试探或关怀——他只是茍延残喘地勉强活着,偶尔会得到一点解脱,随即因为蛊毒排山倒海的瘾毒侵蚀,被更加汹涌蛮横的恐慌与幻象彻底覆盖。
姜落微并未犹豫太久,迅即自乾坤袖中摸出一把玲珑匕首,正是姜知意临终时所遗留,小巧精致、雕花镂霜,刻纹经长年磨损,早已经面目全非。
自然,他得到这把匕首时,从未设想过这柄不曾沾染一点血腥的短刀初次开刃,便要伤害自己人,但也无暇顾及这许多了,当下燃眉之急,还待先解了安幼儒的蛊毒才是道理。
催发解语花咒的方法,除了反复描绘咒纹,究其根本,以花咒嗜血而生的本性,以大量的鲜血浇灌,也是殊途同归的。
故此,姜落微松开制伏着安幼儒两腕,转而托背将人稳稳扶起,眼一闭、心一横,手起刀落。
“噗嗤”一声,匕首便深深插入安幼儒单薄的左肩之中。
不知是否出于以往仍在武陵时的习惯,无论如何剧痛难忍,安幼儒总是闷不吭声地,只作两眼暴睁、青筋狂跳之态,冷汗当即淋漓地浇了下来,浑身所剩无几的肌肉瞬间紧绷,颤抖得不成样子。
他眼前一瞬清明,仿若一道曙光撕裂黑夜的天穹,他目光震颤,直勾勾地盯着姜落微发红的眼睛,眼底一片碎裂的星光,张了张口,却未发出任何声音。
血流如注,一沓接着一沓彻底浸湿了安幼儒的胸口,姜落微自然不能幸免于难,被瞬间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一身,尤其是连起一片鸡皮疙瘩的右手,更是滑腻得几乎握不住刀刃。
姜落微沉了声道:“看我。”
他目光坚定,看在安幼儒眼中,却似随时都要落下眼泪。
安幼儒晃了晃神,突然毫无预警地再度挣扎起来,满眼骇悸,拳打脚踢如同不慎落入陷阱的孤单困兽。
姜落微死死地托住他的后背,插在肩中的刀刃角度偏转,痛得安幼儒眼前一阵青、一阵白,仿佛被抽干浑身的气力,除了嘶嘶地拼命倒抽凉气以外,再也无法负隅顽抗。
姜落微盯人盯得死紧,沉了声问他:“疼么?”
安幼儒痛得唇齿打颤,鼻息生寒,跪坐着蜷身如一只瑟瑟发抖的刺猬,满眶的生理泪水将落未落,不知如何作答。
姜落微略紧了紧支在他后背的五指,指节泛起连片的青白。“痛便是了,都说痛彻肺腑可使人铭记于心,你要记着,记着自己是谁,记着武陵远岫长山,江水凭陵而下,你就从那里来。”
“小师兄。”姜落微喊他。
安幼儒眼前闪烁,断断续续的画面历历在目,虽然依旧看不清楚,但他就是觉得这一声熟悉的呼唤,忽近忽远,忽远忽近,不知为何令人打从心底里感到眷恋。
他既茫然无措,又戒慎恐惧,因为此地诸人对他从未有一丝半毫的善意,他意图弓身戒备,却被那一声唤得丢盔弃甲,节节败退。
安幼儒胸中鼓噪越演越烈,呼之欲出,这一片死水般的寂静之中,除了淋漓鲜血缓慢倾注的声音,便只有胸中躁动不安的心跳,清晰得令人无所遁形。
那一声紧似一声的汹涌擂鼓,终至狂跳不绝、无以复加,安幼儒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因失血过多而迅速冷却的胸膛之下,此时已然炙热犹如滚滚岩浆,但凡伸手触碰,便要叫那处热流煎沸般的高温猝然烫伤。
但他依然颤抖着手去碰了,仿佛急切地想要触及什么,只要他努力向前伸臂,便能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去。
“…小师弟。”他茫然地、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又道秦韵仪那处,宋兰时与人东拉西扯,实在无话可说了,便让扈从接过秦韵仪奉上的网笼。
他撩袍起身,道:“晚辈冒昧叨扰许久,时候不早,且先要一对蚕蛹回去,改日再来拜会夫人。”
秦韵仪自不留人,笑着让侍女送他出去,只见宋兰时施施然回身,顺道揽了那举手投足滞拙生涩的傀儡并肩同行,一步一步却比往时格外平流缓进。
由于有事待办,秦韵仪并未察觉异样,只招手唤了青娥近身,压低声音附耳交代几句。
宋兰时徐徐而行,目不斜视,那傀儡自亦步亦趋,仿佛要与他比赛谁能走得更慢一些。
须臾,那青娥手忙脚乱地冲了回来,脸色苍白如纸,几乎前言不搭后语地向秦韵仪低声说了几句。
秦韵仪面色一变,转眸便指人拦下了尚未走远的宋兰时。
宋兰时问她原因,她也只是不知所谓地一笑,笑中阴恻:“失礼了,有些私事需要耽搁宋公子片刻,且请宋公子稍候,万勿见怪。”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往密室的方向疾行而去。
对此,宋兰时未置一词,驻足原地看云听风,唯眉间隐蹙,不知想着什么。
秦韵仪推门而入,穿过重重帘幕,直奔安幼儒蜗居之处而来。
她擡手掀帘,便见满地鲜血横流,安幼儒不声不响地背对众人侧躺在地,无声无息,生死不知。
秦韵仪立即指使左右青娥将人掀至正面,但见伤在左肩,血肉模糊,下手之重仿佛非致人于死地绝不罢休,偏偏所伤又是无关紧要之处,令人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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