舐犊(2/2)
一串风铃落地,寂寂寥寥体躺在阶前,再无回响。
如果可以,想必宋兰时也不愿使这段漫漫等待从无期变成有期。
唐斯容又独自在宋氏门前站了片刻,最终才回过身,整襟正衣,俯首一拜。
拜完以后,他便落笔袖间,画上一颗熠熠金星,华光一闪,追逐宋兰时的背影而去。
大约走了七日七夜有余,几乎可谓风雨兼程、马不停蹄,途中天色由晴转阴,乌云密布。
宋兰时生性不畏水,身闯滂沱大雨之中,却只如面临霂霡,轻轻展袖便使周身衣袍簇然一新,只苦了一路紧赶慢赶、彻底淋成落汤鸡的唐斯容。
所幸,待赶回桃源以后,这雨也差不多见消停了。
由于还需要将这一身淋漓夜雨清整干净,他便慢了宋兰时一步。
待他发现那一道纤尘不染的天青色身影,宋兰时已然蹲伏在一户琼楼玉宇高墙之上,袍裾飞扬,猎猎如一枝招展的柳叶青竹一般,仿佛高可戛云。
唐斯容没有立即跟着窜上墙头,不紧不慢地将这一处富丽堂皇的气派宅邸上下打量一遍,但见风中夜雨新残,檐下霤如绠縻,蜗涎蜿蜒弥阶,墙角修竹亭亭。
他原乡便在桃源,对于黄氏府邸自然不算眼生,也能大约想见为何宋兰时一迳披星戴月,在辞乡以后立即启程专门夜访此处。
仿佛当这是在自己家里,唐斯容在满地水洼中闲庭信步,踢踢踏踏,很快便有守夜的数十位奴仆循声找来,口中惊天霹雳的“捉贼”二字都来不及喝出一半。
唐斯容笑着俐落一擡手、再迅速一沉臂,乾坤袖中立时银光毕现,犹如挣脱弓弦的数十道箭芒应声齐发,准确无误地插入每一位奴仆的咽喉。
那数十仆从连哼都来不及哼出一声,几道炫目光刃已然穿身而出,浮银谽谺,接二连三地无声地钉入墙壁之中,正在宋兰时脚下。
唐斯容哼了一声,“小屁孩儿对付偷药草的小鸟用的飞刀,用在没有修为的凡人身上,其实也绰绰有余了。”
宋兰时只是垂目看了一眼,无动于衷,仿佛扫见一株草芥临冬枯萎,未曾着意分神此处,很快便重新将视线落在主府窗下。
唐斯容提了提衣摆,干净俐落地纵身上了墙头,轻盈如燕,蹲在宋兰时身边。
他垂目,便见淙淙悬澑之下,室内半卷竹帘,青灯如晦,炉烟微熏,窗前一对茕茕父子。
那位父亲臂弯中搂着襁褓婴儿,仿佛正在依依哄睡,眼底慈晖温柔,眼眶几乎盛不住那静默而汹涌怜爱之情,快要满溢而出。
唐斯容看了一会儿,轻声道:“哦,这是黄彦霖的儿子。你没见过,如今掐指算来,也快满周岁了。”
宋兰时眼神清冷,半晌,沉声:“我以为黄敏仲是黄氏独生。”
“是… 原先黄敏仲确是黄氏独生不错。所以你算算日子也知道,他这个小儿子是黄敏仲失踪以后,求神拜佛,盼天盼地,好容易才有的。”唐斯容笑道:“黄彦霖如今就这么一个指望,捧在手里怕摔了,躺在床上怕硌着,可不是心尖尖上的肉么。怎么,你千里迢迢地赶过来,见他与幼子其乐融融,安然序天伦之乐事,又于心不忍下不去手了?”
宋兰时闭一闭眼,并无答言。
唐斯容姑且想过,这一幕或许会使宋兰时忆起与双亲离散、连尸骨都找不回来的隐痛,或许他急怒攻心之下,丧心病狂,会将这一屋子的无论男女老少鸡猪牛马花草树木屠得片甲不留。
然而,他想象中的场景并未出现,宋兰时雷打不动的沉默安静,兀听廊暝萧瑟,静观瓦浮轻烟,唯一可以称得上一句失态的反应,也不过是微微绷紧的后腮罢了。
唐斯容仰了仰脖颈,眯起眼睛,慵懒道:“你若无意动手,这人的活口遥川是要的,或许可借其一用。你若有心除之而后快,我也不会拦你,倒也乐得作壁上观了。”
宋兰时暗声道:“我会动手。但想请唐公子助我一臂。”
唐斯容讶然转眸,仍然压着声音:“他是个文弱儒人,不习武不修仙,身上没有半分本事,其他看苑侍卫也已收拾干净,再不动手人都尽凉透了,你一人去对付他绰绰有余,还需要我帮你什么?”
“…帮我,”在下颌阴影笼罩的暗处,宋兰时喉间一滚,“捂上小孩的眼睛。”
唐斯容张一张口,说不出话,仿佛突然被人扼住咽喉,喉中失声。
倒不是宋兰时这话算什么分外之请,只是那一瞬间他恍然大悟,为何捐酒一眼便相中了宋兰时,自始至终坚信此人天赋异禀。
即便他再三强调,宋兰时有时优柔寡断又妇人之仁,可能难堪大用,捐酒依然坚持己见,千方百计地要将之网罗。
唐斯容叹了口气:“举手之劳。即便你不提,这件事我向来也都是要做的。”
宋兰时微微颔首,转眸看他一眼,那是唐斯容首次在他那双永远看不出阴晴的双目中,窥见几分由衷的、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
风雨初过,徐飘凉飔之中,唐斯容又似偶然想起什么,蓦然回首,漫不经心道:“遥川中的童养弟子,大同小异,多数都是这么个来历。有小宋你这样的师兄,他们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