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行(2/2)
姜落微应声回眸,却见常客洲微微仰颈,看云听风,唯见星子沉处流云飞卷,树下水草迎风微动,一派置身事外,安静得仿佛立在那儿巍然不动的一座石雕。
他莫名其妙,又听见不远处岳丹燐淡然地应道:“我与唐晏接触,仅仅是为了打探遥川中事,从未有半分私情。”
常客洲闭上眼,继续一派事不关己,冷冷地略一拂袖,又不知他不着边际地看着哪儿去了。
岳丹燐静了静,一身烈焰红袍猎猎舞动,复沉声道:“ …即便有一些,何事于公,何事于私,我能分清。”
常客洲闭上眼,剑鞘中一声突兀的喀擦:“我没在跟你说话,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上赶着对号入座。”
元蝉枝蹙眉,侧首斥他一句:“师兄!”
常客洲别过头,不冷不热道:“小师弟,即便宋兰时与你有手足之情,但遥川一派滥用蚕蛊,凌蔑天道,桩桩悖谬,罄竹难书,此中为人,应当审慎深交。”
“啊?”天外飞来一声师弟,姜落微莫名其妙地仓促回应,又莫名其妙地沉下语调。
过了半晌,姜落微方才唯唯诺诺地,酝酿出一个字:“ …是。”
不料,自从鸦人谷一役以后,便骤然性情大变,冷冷清清、沉默寡言的元蝉枝,竟也缓缓趋近几步,满面肃容地开了口。
但见她手心沉江微阖,犹如濯锦,摇曳生姿:“师弟,不妨与你开诚布公地说,往日武陵并非不曾出过潜伏数年,竟与奸人日久生情,最终为其徇私枉弊的案例。固然,你与宋兰时是至亲而非私情,如此类比或有不当,但此间禁忌与避讳都是大同小异的,万勿因私而忘公,切记。”
“我知道。”姜落微轻吸一口夜凉在胸中,辗转化作一口怎么也吐不出来的浊气,弯唇略一笑道:“毕竟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用人之日,不是翻脸不认人的时候。”
元蝉枝眉尖微蹙。
“同样不恰当地类比,”姜落微握一握腰间剑柄:“亲兄弟,明算账…待得时机成熟,武陵应当如何兴师问罪,依律行遣便是,我绝不替宋兰时狡词诡辩,师兄师姐不必多虑。”
元蝉枝微微颔首。
那厢风声一动,说曹操曹操到。
宋兰时一袭出尘不染的天青色长袍,袍裾委地,迤逦如水,丛丛草中过,湿露不沾衣,腰间悬剑,施施然自采莲洞中出来。
他向众人略一欠身,敛眉道:“师尊请各位仙长进去。”
于是如同上回来时,姜落微熟门熟路地闯入洞中,脚下水声潺潺,氤氲不可视物。
宋兰时招来萤火虫送到他手中,做引路之用,并礼貌谢绝一切意图投掷火符或策动剑芒照明足下的莽撞行为,令众人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而行。
走了不下百步,眼前豁然开朗。
众人遥遥远望,便见唐斯容端着紧紧箍在一起双手,不知何时抖开了衣襟,便如此半解长衣,月色婵娟之下坦受晚凉,十分不成体统。但他浑不在意,自顾自邅回于一片石渠流水、芳草萋萋之间,认真查看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花小草,难得地一本正经。
再稍远处,便是温锦年。
但见他肩上背负一甔,偶尔俯身自水寒沙冷中拾起什么,一股脑儿扔往其中,左手牵着一头小青牛。
小青牛闲闲漫步,角横素书,口龁新草,背驮一名面容隽逸的青年,一迳香风,慢条斯理——正是捐酒先生。
宋兰时趋步上前,抱剑施礼,姜落微略一踌躇,依旧循规蹈矩地欠身行礼。
至于身后众人,自然是一个站得比一个笔直,一副敌不动我不动,大义凛然。
唯有岳丹燐几不可见地略微颔首,以示晤面之礼。
捐酒倒是毫不见怪,扭头一口吐了含在口中干枯萎顿的芦草,又转回来,一迳忽略了脸色铁青的常客洲,笑嘻嘻道:“许久无人来访我这冷清江渚,我都寂寞惯了,未料今日贵客大驾光临,请恕在下怠慢,有失远迎。”
常客洲、元蝉枝这才稍稍缓了神色,颔首施礼。
捐酒笑道:“不知武陵诸位来我这小地方所为何事?”
姜落微上前一步,敛眉垂首,恭谨地递上一枚锦囊。
其中所容,自然是那朵奄奄一息的解语花。
捐酒盯着姜落微看,目光一阵上下流连,少顷,展颜一笑。
他未置一词,似乎对于姜落微与武陵牵扯不清之事,既属意料之外、亦属意料之中,便不多问,俐落将锦囊接了过来。
他将那朵解语花倒入掌心,目光如水,捏着隐隐明晦的幽蓝花萼,饶有兴味地细细把玩。
不待武陵诸人发问,捐酒便似笑非笑道:“若你问的是斗雪散人,是,他是还活着。生龙活虎,活蹦乱跳,活灵活现,不过已经效力于秦绾手下,唯其命是从许久了,几乎每回我与秦绾约定相见,都能看到他随作扈从,寸步不离,尽忠职守。”
姜落微倏然擡首,怒目而视:“不可能!”
此话原只出于姜落微一人口中,却荡气回肠地唱出了百鸟朝凤的和鸣之效,仔细一听,方才辨出四张嘴巴异口同声,分别是常客洲、岳丹燐、元蝉枝一口咬定,各自驳回了捐酒所言。
仿佛早有预料,捐酒揉了揉被惊得两个鼻孔直喷白雾的青牛耳朵,但笑不语。
反倒是温锦年,却先捐酒一步动了怒,冷冷地盯着姜落微,道:“姜哥哥,虽不过是逢场作戏,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别乱吼乱叫的没大没小,武陵不是最喜欢讲这些规矩么?”
“无妨。但如何不可能?我亲眼所见,兰时与唐晏自然也见过不少,铁证如山。”捐酒笑了笑,捏着那幽蓝色的解语花花茎,轻巧地旋了一圈,转而问道:“若我不将此花摘下,会是什么效果?”
姜落微灼灼地盯着他,“…若你不摘,任由解语花匍匐后颈,往后但凡我们催动花咒,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你说了什么话,我们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但我们说了什么,你是听不见的。”
捐酒“哦”了一声道:“为何?”
“将花咒绘在心口正中才有对话之效。”
“那不正说明了么?”捐酒在牛背上一颠一簸,满不在乎地笑道:“他为人所俘,侥幸不死,干脆将计就计,潜伏于秦氏身边。兴许他以为我也是蚕农之一,所以给我下咒…”
姜落微眉间紧皱:“若真如此,但凡小师兄不曾武功全废,尚有灵力傍身,早该透过解语花咒和千里传音,设法与我们互通音信。可自从两年前失踪后,石沉大海,我们从未有过他只字片语的消息。”
“当然。”捐酒毫不意外地点点头,伸出食指轻轻点在脑门上:“毒蛊噬心,本非一夕之功。他刚刚沦为俘虏时,肯定还能将诸位铭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