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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声(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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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上不动声色,施施然放下怀里的琴,对宋兰时扬一扬下颌:“既如此,我且随便弹一段来,你猜猜我弹的是什么,宋公子意下如何?”

这自然是不合常理,倒变成姜落微出了题来考他,但宋兰时并无驳词。

不知是否错觉,姜落微甚至看见他眸中一闪即逝的流光,仿佛兴致盎然。

姜落微落手琴上,左手按弦,右手弹弦,挑摘抹打,剔劈勾托,渐行渐疾,由轻而重。

此调铿锵,波澜壮阔,如见饮马伊水,白云鸣臯,崇山矗矗,巃嵸崔巍。后又转而变得低沉、旷远,如月色入寒溪,青猿鸣荒林。

曲毕,宋兰时沉吟半晌,后道:“雨花飞霰,辽落草莽。”

姜落微抚掌笑道:“对了。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宋兰时忖度道:“不过,此调若取筝与唢呐齐奏,或可更彰其磅礡雄伟之势。”

姜落微颔首同意,指下一转,信信拨出另一段曲调。

此调宏远,悬波激荡,如见崖上长藤,绝顶佳树,千尺飞流鸣壁上,落泉入谷溅虹桥。后再转调,如闻暗流涌动,寒云浸湿,龙卧千峰。

曲毕,宋兰时很快便做出答来:“忽闻雷霆足底声,声撼干关隐坤轴。”

姜落微笑道:“这也不错。”

于是拧眉沉思,十指轮转,信手拈来,又是另一个独特的曲调。

此调旖旎,款款温柔,一音一颤如婉转莺啼,又时而低沉如情人喁喁私语,半掩娇羞、袅娜生姿。

宋兰时满面认真地听了片刻,眉间逐渐起澜,且有愈皱愈紧之势,良久无话。

姜落微从容弹毕,收手敛袖,望向宋兰时待他作答。

宋兰时轻吸一口气,貌似不太高兴地吐出二字:“轻浮。”

姜落微伏身大笑:“怎么就轻浮了!若非淫者见淫,便是你品的方向错了。你且说来,愿听宋兄高见。”

宋兰时忍了一会儿,似乎终究忍不下这猜不出来的侮辱,字斟句酌,皱眉缓缓道:“…姝子临桂魄,忍寒试梅妆。”

姜落微点头,指正道:“哎,对,虽迂回拘谨了些,稍嫌晦涩,但也没错,就是还差点意思。其实呢,曲中是一对人儿,除了那借明月之辉,施朱画黛的美人儿,还有一位丈夫在侧,嫌她眉毛画得重了。美人儿听着难过,泪落花腮,和胭脂落,丈夫赶紧安慰她,以折枝花子蔽于妻子眉心。”

任宋兰时如何品鉴,又怎么能品鉴出这许多细节,于是他沉默半晌,憋不出什么评价,最后只是道了个意味不明的“好”字。

姜落微早知道他不会积极回应,便自顾自地慨然叹息:“你看嘛,哪有那么不堪入耳,你不也品得通透,也就林先生欣赏不来,天天不是‘难登大雅之堂’,便是‘荒唐!真是荒唐!’难怪他不讨姑娘喜欢。”

宋兰时一哂,“诋斥师长,有辱斯文。”

观他神色,便知宋兰时并未真的动怒,故而姜落微亦不惮继续碎念:“不过,像你这样的,倒也不差人喜欢。其实你呢,是挺招姑娘待见的,只是不够平易近人,弄得人家总以为你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还说过什么‘便只远远看上一眼,亦如同连日阴雨、拨云见月一般高兴’一类的话…果然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唔,评你为萝卜是委屈了这副品貌,我想想你像什么呢?”

宋兰时眉角抽搐,似乎啼笑皆非。

那厢,姜落微已经得出结论,一拍面前几案,得意洋洋地望向宋兰时,自信道:“忽远忽近,若即若离,似亲似疏,初识时总以为很好亲近,愈靠近才发觉二人之间隐隐屏障,寸尺难进,始热终冷,可不就是猫吗?那是了,就是猫了。”

宋兰时擡袖掩面,将唇畔扬起的微末笑意略作遮挡,同时指尖偕一片清光,渡向门口,打开结界。

姜落微笑着住口,收琴起身,先谢过宋兰时,临出门前身形一滞,驻足半晌,侧过半张隐含狡黠笑意的脸来。

“宋兄。”

宋兰时并未移开视线,始终一意维持着目送之礼,此刻见他转眸,即刻回视以示回应。

姜落微扶着门沿,低声道:“往后你见到我,便当作与我素不相识,不同行亦不搭话,只作形同陌路就好。或者,如若你愿意,也可对我不讲理些,或打或骂,都没关系。”

宋兰时眉头一皱,“为何”二字便呼之欲出,在唇边盘桓一瞬,最终仅只乖巧地辗转消化,转成一个略带疑问的“嗯”声。

这个“嗯”字倒不似答应,只是随口应承,料他本性沉潜涵蓄,也做不出什么失礼逾矩的事来。

姜落微心中有数,不知为何,心下忽而一暖。

他略略一笑道:“当然,人前人后不必一概而论,若你愿意,私下仍旧与我以礼相待,姜某不生荣幸。”

宋兰时颔首,直视姜落微的背影淡入夜色萧条,烟雨云深,朦胧树色隐明月,晦暗不明一如此时心绪。

他顿觉春色恼人眠不得,于是起身关门,将自己重新闭入一隅无人搅扰的幽室之中,只听夜色淡风里,传出有一阵、没一阵的飘渺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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