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月(2/2)
许是亦觉喘不过气,元蝉枝召得沉江伞来就地种起了莲花,然而旱地拔草,终究是白忙一场罢了。她心不在焉地种了半天,把沉江种得萎靡不振却毫无自觉,时不时要擡起视线偷觑二人一眼,又不巧与眼光游离的常客洲四目相对,不由触电一般扭头移开视线。
眼见此情此景,姜落微愈发坐立难安,展袖而起,对手捏莲花搓圆柔扁的元蝉枝一个长揖,行礼如仪,便转身冲出船舱,大步流星,落荒而逃。
然而无处可逃,左右顾盼也只宋兰时此处尚且留人,便毫不犹豫地祭剑渡上船来——确是“为了不做甚而来”的。
宋兰时颔首以示理解,随即又道:“若如此,岳公子与常公子毕竟师出同门,早读晚课无不形影相近,平时如何相处?”
姜落微神色一顿,一分黯然悄无声息地自眉宇之间隐现,不过一闪即逝而已,转瞬便恢复如常。
他语意平稳,唯措辞之间略有停顿:“ …他们已经,两年没有见过,并没有往来相处的问题…小师姐与岳师兄,也是阔别两年,眼见二人依旧不能言归于好,想必寒心。”
这话对于宋兰时,却是有些不知所谓。
若说姜落微与武陵诸人鲜有相见之机,尚且想当然尔,毕竟他潜伏于宋兰时身边,如影随形地监督其一举一动,几乎寸步不离,对于武陵其他征伐之事,便难免分身乏术。
岳丹燐的情况,却不能一概而论。他与唐斯容虽有接触,却未及同进同出的程度,是彻彻底底的自由之身,否则便不会有他广结善缘、遍交天下玄门子弟的传闻。
按如此说,岳丹燐欲与武陵诸人见面会晤绝非难事,何以生疏至此,甚至积怨难解的地步。
不过,若非岳丹燐与武陵弟子毫无交集,浑身都遍长着心眼子的唐斯容亦不至于时至今日,方才确信岳丹燐正正出自武陵,且大名鼎鼎的“寔灵仙师”便是本人。
宋兰时沉吟片刻,思及“两年”此一说法,陡然忆起武陵在两年前出过的一起大事,便了然道:“二人疑隙于鸦人谷一役。”
此间却非问句,而是斩钉截铁的肯定句。
姜落微苦笑道:“是。其实此事与我多半也脱不了干系。二人决裂,若无我推波助澜,原不至于此…固然我并非存心。”
宋兰时默然,一如往常地做一个安守本分的倾听者,在姜落微自己开口说明以前,绝不多问。
但姜落微似乎无意深入这个话题,便如此潦草带过,不再多言,只是坐在宋兰时身边,盯着工整安放的寄月琴,不知为何,一时之间有些怅然。
见他无话,宋兰时侧首转顾,循其视线依依而去,找到了安静地躺放着的寄月琴。
他沉思片刻,忽而想起那日在梦中依稀听闻的澎湃琴音,便道:“你我曾同窗于冻春山琴院,虽先生不待见你,若论翘楚,其实你并不亚于我。”
有感于宋兰时话中的邀约之意,姜落微略一怔忡,眸光轻颤,在出手拨弦与按兵不动之间,终究选择了后者。
他已许久不练琴,日久生疏,早不如以往那般得手应心,遑论在从未懈怠的宋兰时面前班门弄斧。
于是,他仅仅开颜一笑,满面懒散地别开视线:“什么不亚于你。我天资愚钝,懒惰贪玩,还喜欢带头逃课,满堂桃李先生最看不惯的就是我,翘楚二字从何谈起。你自是名正言顺,便不要拿我消遣了。”
宋兰时正色,道:“你只记得先生看不惯你,却不记得先生说过:‘秉性不同,曲中风致意趣便不同,各家所长,不一而论’。”
姜落微打着哈哈:“啊,是吗?先生还说过这样的话呢?”
虽然他确实不记得琴院先生讲过这句话,其实姜落微又何尝不知,林先生为人悃愊不邀名,其有教无类与豁达心胸,皆属天下名士中首屈一指,任凭他如何懒散荒唐、得过且过,先生亦从未弃他于不顾,甚至颇为欣赏此间泉石自适的鱼鸟之乐,要他将逃课的心得写作曲谱,竟使他有模有样地完成不少功课,未曾就此沉沦荒废。
此中为人,至多不喜欢他上课时屡屡偷闲睡觉,却不会一棒子将他贬为不学无术的混子一类,姜落微在他悉心与耐心教诲之下,亦从未有过妄自菲薄的心态。
只是如今,任凭那段清平日子再好,终究是光阴不复回转,早已遥遥不可溯及。
宋兰时低声道,“你弃别君而不用,也是两年前的事情?”
“别君”是琴名,原出自于姜落微被逐出冻春山后,慷慨激昂,高歌远行时所唱:“簌簌无风花自堕。寂寞园林,柳老樱桃过。落日有情还照座。山青一点横云破。路尽河回人转柁。系缆渔村,月暗孤灯火。凭仗孤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以示分道扬镳后互通声问之意,有感而发,故有此一称号。
然而,宋兰时与姜落微重逢以后,从未见过他祭起别君而用,哪怕一次也好。唯独几次在半梦半醒之间,曾隐隐听见过琴声。
姜落微沉默不语,片刻,仰头望天,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只是虚无目的地飘着,似漫漫而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