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9·镜像②(2/2)
时敬之微微擡起眼睛看他,眼里澄澈,如同汪了水。
闻命却忽然不想看他,他望着远处的大海,那个时候他的心里生出一种无比古怪的感觉,他甚至下意识回想起当年,时敬之翻看唱片的侧脸。
“别试探我……”他冷淡地说:“别挑战我的耐性。”
时敬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擡起头吻他,脑海里不知为何响起老师的话。
“Syren?那个孩子啊。”她的目光望向远处不断走来的男人,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弯成月牙,“是个很特别的孩子。”
特别。
她说,他以前听过我的课,听说知识是甜的,蜂蜜是甜的,就去山上捉蜂,却被母亲打了。
你没有看到他的表情,老师温柔又悲哀地冲时敬之低声说,你没有看到,当他的母亲命令他,
和自己那头被灌了药物的爱犬搏斗,最后崩溃地将它杀死,再一捧土一捧土把牧羊犬埋葬的表情。
“这里…”时敬之摸了摸他的眉角:“有道疤。”
闻命神色一动,不悦地看他。
时敬之却执着道:“我以前,和小豪一起玩的时候,经常磕磕碰碰,后来又总是出任务,身上好多疤痕。”
“不过后来,我妈妈看了难过,我用祛疤仪器全部消掉了。”
“我有时候也好恨你。”闻命突然残忍又冷酷地说:“总是有自己的一套逻辑、随时知道拿出刀枪剑戟来伤人,没有什么不能被你利用的,我每次和你说话,都要提防着,下一刻你是会冲我捅刀,还是拿刀剐我的心。”
他掏出时敬之的手,让他看向那道当年留下的疤痕:“我有时候也想,你是不是故意的。”
时敬之的眼睛微微张大,脸色煞白。他仿佛根本没有预料到闻命会说出什么话,眼中的脆弱和震惊那般鲜明。
“不过没关系。”
闻命看到对方露出让自己的满意的表情,竟然笑起来:“你觉得没关系对不对?
没有关系,反正不管怎么样这个人都会原谅你,不仅仅对你卑躬屈膝次次妥协,并且每次都会摇尾乞怜你的怜悯和微不可见的爱意……
但是你有心吗,时敬之?”
“我有时候都会产生一种荒谬的错觉,你对别人从来不这么狠毒,只有对我,所以这时候我反而不该愤恨,甚至要因为这份与众不同而感恩戴德。”
他捏着时敬之肩膀,禁锢般把他按在树下,继续宣判道:“你真的是……亲吻,泪水,言语……没有什么是你不能利用的。你总是知道,怎么样才能最伤我的心。”
他不等时敬之的回答,又冷酷地做下结论:“每每奏效,这次也是。”
时敬之愕然呆住,对方低头亲吻着他的的指尖,让每一根手指都沾上濡湿感。
遥远处是波澜壮阔的大海,而在小路之外就是人生喧哗的村落,时敬之甚至能清晰听到他们的讲话声,时敬之难以忍受地喘息着,对方又突然掰着他的脸强吻。
那种完全的、不容置疑的力度让时敬之红了脸。闻命观察着时敬之的表情,对方难堪闭目,眼角憋出泪水,甚至浑身颤抖,却在下一刻放松身体,全然依靠般一动不动,异常乖顺,仿佛甘愿陷落在他的掌中,可是闻命反而更加暴躁。
“闻命……”时敬之张着涣散的眼睛,喃喃道:“你有时候好奇怪……让人对你言听计从,可是当我真的死心塌地听你的话,你却又怪我不是原来的样子…”
闻命眼神一黯,继续加深了这个吻。
他把时敬之的困惑和呜咽齐齐堵在口中,可是亲吻仿佛也是杯水车薪,“别离开我…”
“别离开我!”他甚至低吼出声,声音里透露出绝望和脆弱。
可是他也不让时敬之回应,不听他的回复,仿佛怕看到他的拒绝和蔑视,直到最最后,他仿佛尽兴了,也仿佛被安抚,望着时敬之含泪的、狼狈的眼睛,如释重负般,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
“回家吧。”闻命的眼神克制又冷漠,可是他却愉悦地笑起来,将那些暴烈与残酷的情绪全部美化:“你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比较讨人喜欢。”
他牵着他的手,一路走向海边的巨人之路。
这里靠近火山地震带,六亿多年前的火山灰化石层层叠叠,形成等六边形的构造柱。
“传说白垩纪末期,北大西洋开始与欧亚大陆分离,约在五千万年前,在今天苏格兰西部内赫布里底群岛一线至北爱尔兰东部的地壳分外活跃,火山喷发时玄武岩浆喷薄而出,随着灼热的熔岩冷却收缩,结晶的时候,开始爆裂呈规则的六边形形态。”
“因为分子是六边形的,所以形成的岩块也是六边形的。”时敬之摸了摸石壁:“好神奇。”
闻命却突然问道,“那你知道它为什么叫做巨人之路吗?”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竟然度过了非常平和的一段时间。
因为时敬之说,“我相信你。”
他仿佛终于想开了,突然变得平和安宁,成了一只全身心依恋闻命的小动物。他对闻命做的事视而不见,可是闻命却非常焦虑,时敬之的这种平静与依赖如同风雨欲来前的绝境,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他这样隐约不安着,可是时敬之守口如瓶,安安心心呆在他的身侧。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小敬?!”
“和你一起反社会啊。”时敬之低声说:“我只有你……我不能……”
闻命下意识猜想,那句话是我不能看着你胡作非为,或者我不能看着你死。
闻命在那短暂的沉默间隙里想起曾经的自己。他孤独地在物竞天择的大自然中自力更生,像抵御冰霜的长毛犬,像阳光充沛的谷底里长长的葡萄藤架,大自然教会他残酷无情的生存之道,如果想要度过漫漫冬夜,必须要像壁炉中的火焰一样熊熊燃烧。
而现在他越来越克制内敛,将汹涌的情绪全部压抑于胸。
他无法同时敬之诉说自己的焦虑,也问不出时敬之的态度,他第一次冲着父亲大吵一架,却什么也问不出来,他的母亲愤怒无比,他父亲反而笑呵呵,说,看起来那个人对你真的很重要。闻命只好再次跪在地上亲吻地面,表示最为虔诚的臣服。
他的天生反骨众所周知,母亲从来不相信自己可以驯服这头怪物,他的父亲反而越来越不动声色,深不可测,谁也猜不到笑意盈盈的目光之下到底是什么。
闻命怒不可遏,可是对着时敬之时,他也选择性装瞎,他完全沉迷于时敬之的温和之中,仿佛就这样隔绝了世界。
他和时敬之去悬崖下的沙滩漫步,偶尔去海边观潮,闻命带着时敬之走过了他从小到大生长的每一寸山林,然后他们又回到海边,在遥远的地平线一侧有古老的灯塔,下午四五点钟时必须从灯塔归来,不然上涨的潮水会将小路吞没。
他们叫这个灯塔“世界尽头”。其实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个天涯海角世界尽头,罗卡角,天空岛,这里叫做世界尽头,因为它是伊甸园一样不染一尘的应许之地。
玛利亚海岛的居民冲着电气灯发出的光热许下最诚挚的愿望。
有一天他们在灯塔上相拥,远远观望落日,这是城市里长大的时敬之很少看到的大自然的奇观,于是多耽搁了一会儿。
归家时海水已经没到脚踝,闻命把时敬之背起来,他们说着悄悄话,说到一半时敬之困了,就趴在他背上安静睡着了。
而时敬之醒来会去看闻命研制的炸药,说实在的,他用了最稳扎稳打的方法,制造出巨大的威力和声响,时敬之一声不吭,倚在门边看他。偶尔在闻命回头对视时冲他微笑。
闻命忍不住说,你好好的,你好好地待在我身边,会好的。他欲言又止,却只是目光坚定地冲时敬之说,都会好的。
时敬之盯着他的眼睛,一脸宁静又安详的表情,他每次都微微笑着回答,好啊。
仿佛下一刻就会跟着这个人赴汤蹈火。
可是他们只是做了最寻常的小事,仿佛把前面错过的人生都给补全了。
去海边捉海鲜,爬上屋顶看星星,画一天时间走去山上看黑脸羊,时敬之把双手比成羊角,挂在耳朵上冲着羊比赛,看谁“咩”的声音更大气息更长。
时敬之被羊角顶了,他一边大笑一边躲,躲在闻命身后,又在羊群被安抚下来以后摸着它们卷曲的羊毛玩,感觉很新鲜。
他也坐在石沟边草地上,在紫灰色的天暮之下用细瘦的手臂搂住闻命,恬淡又宁静地注视他的脸,目光凝神,分外单纯,一点一点描摹过他的眉梢眼角,他们对视着,却也不说话。
然后时敬之看累了,又趴在他怀里睡着了,如同婴儿般脆弱。
闻命看着他,一动不敢动。
“闻命。”时敬之闭着眼睛,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然后他说,“我想听小猪跳跳的故事。”
“好。”闻命看着远方说。
“我们讲小猪跳跳的故事。”
小猪跳跳和小羊坐在牧场的栅栏上吃棉花糖。
啊,风好温柔啊一一”小猪跳跳眯着眼睛仰着头,感受风在他的尾巴上绕了几个圈。
小羊擡起下巴哼了一-声,“你不能因为冬天的风太暴虐,就觉得这样的风也称得上温柔。”风吹走小猪跳跳的棉花糖,像把一朵云送回天空。小羊眼疾手快,扯住了棉花糖一个角,看它在空中被吹成小鸟的模样,又变成一条游蛇 。
“不过呢,”小羊顿了顿,“这风让草地变绿了,让花儿也开了,还不算太坏。”小羊学着小猪跳跳闭上了眼睛,风正给她梳头呢。
小猪跳跳问,“小羊小羊,你睡不着的时候也会数羊吗”
小羊说,“我从来没有睡不着的时候。在梦里,我的牧羊人会给我吹笛子,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笛声,是梦仙子的亲吻,让人做一个好梦。他的眼睛会像所有牧羊人的眼睛一样,纯粹、天真、闪耀,如同天.上的星辰流转,永远指引着我,让我不会迷路。
说到这里,小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小猪跳跳说,“你再耐心等一等,也许他正在收集月光,为你谱成最动听的乐曲;也许还在采撷云朵,给你织成最大最柔软的棉花糖。他会在七十三万两千只羊中细细辨认,直到看见你,在羊群中闪闪发光。他会穿过羊群,准确无误地走到你面前,拥你在怀里,亲吻你,把脸埋进你温暖的毛发里。到时候,他就是你一个人的牧羊人了,而你也是他唯一的小羊 。
小猪跳跳说,“在你身边,他也会做好梦的。”
“嗯!”小羊开心地笑了,她变成了一朵粉色的云朵,是草莓味儿的棉花糖。
小猪跳跳问,“你为什么不喜欢吃草呀”
小羊说,“我只有吃棉花糖才能长出像月光- -样皎洁的毛发,才能像云朵一样飘起来!”
小猪跳跳羡慕地摸摸小羊的卷卷毛。
刹那间,天空下起雨来,打湿了小羊的卷卷毛。她忽然僵硬了许多,像放慢了速度的镜头,动作凝滞,到最后连脖子都转不了了。
小羊难为情地说,“我的毛太重了,现在我动不了了.....
小猪跳跳说,“那我们玩一- 二三木头人好不好”
小猪跳跳用力地拥抱了小羊,小羊全身的雨水哗啦啦地挤了出来。“好啦! 这下你能动了
吧”他又指指自己的胸膛,“两颗心的靠近可是没有任何水份的!’
小羊摸摸被打湿的刘海,笑了笑,“谢谢你,小猪跳跳,现在我们快回家吧!”
“那、我们梦里见!”
“嗯,梦里见!”
时光似乎穿梭回那间昏暗简陋的寮屋,外面声势喧哗,而时敬之在他怀里安静地睡,一生一世仿佛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闻命也知道,那都是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