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度之役(依言加更)(2/2)
许渊立在旁边,知道卫含章没有带回什么信件,又看到宁怀沙神情很是不好。而鹰隼既叫来的是宁怀沙,这就代表了卫侯的意思,或许,那两人已经冰释前嫌,重归旧好了。
他恢复从前称呼,急切发问,“小主子,侯爷他?”
小主子和相爷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或许分量不等,敬意有减,但前者是认可了宁怀沙作为侯府的一份子。
宁怀沙摁了下腰腹,擡头冲他笑了笑,“他惯不爱惜自己,这次怕也是如此,但谁奈何得了他呢。许叔,放心吧,侯爷不会有事的。还要劳您去请趟孟将军。”
鹰隼喉头的哀鸣未曾停止,宁怀沙反复强调的“没事”不算有说服力。
“好,好,老奴这就去。但小主子……”,许渊脸上的凄然之色未缓。
“许叔,有了这些东西,我或许可以去一趟东南。”
许渊赶紧向他行重礼,“多谢,多谢。小主子,现在怕是只有您才能劝一劝侯爷了,您一定要多劝一劝侯爷啊。”
“当然。”宁怀沙自以为这天下没有人比他更希望卫含章惜身顾命。
哪怕自诩“湖水养禾”的昭定帝,在灾难来时,不也选择了卫侯,要弃卫含章、卫风禾于阴暗角落,自受委屈,自舔伤疤么?
宁怀沙的嘴唇泛白,看起来状况也不算好,许渊迈出了一步的脚顿住,回头问他,“相爷,您也请保重自身。老奴差人给您请大夫来瞧瞧吧?”
“不要惊动旁人,也别担心,我府上有医师。一会儿回去会有人给我看的。”宁怀沙摆了手,示意许渊不必管他。
这点的疼痛跟卫含章身上的相比可能连九牛一毛的算不上,这时刚好让他体会下,一遍又一遍给卫侯旧伤未愈就添新创,还显得情深不寿、世无其二的左湖有多么恶心。
卫侯不抱怨,不喊疼,但人不能不知数。
……
百页纸可成书,上万份的呢?
孟峥将平度绝笔尽数摊在朝堂上时,没有人再提一个“和”字,也没几人敢真正摊开看上一眼,看看上面的绝望与血泪。
那些东西会戳破他们的安逸无忧,会让上京之人坦然享受着的平宁祥和蒙上阴翳,会兜头给人浇下凉水,告诉人,实在不必一边猥琐龌龊一边还要显得光明正大,一边占尽便宜一边还要贤正声名。
歌舞升平的堂上,鲜血淋漓的心脏会败人雅兴。
江老先生自度他是活不了几年的老东西,便无有顾忌,上前随意拾出几封,来为众人念诵。
“尊父母敬上,孩儿不孝,无以为二位养老送终,幸家中尚有姊妹弟兄,若得银钱,便与婚嫁娶妻,而后代吾尽孝。”
显然,执笔者已为这人润色不少,但其所愿亦浅薄粗陋。无非是家中之人各有着落,父母可享晚年。
有风趣幽默者,将绝笔写的像传情之笺,“亲亲吾妻,大帅早废军妓,为夫真未心生妄念,有过他想,你莫再吃味儿。但至此一番,听赴军令,恐归期无定。吾不愿束你在侧,且记为夫立一衣冠冢,烧些香火钱,不必守孝斋戒,父母自有弟兄供养,你再相与一好人家,莫负青春好年。”
上面盖了红手印,这是生效的放妻书。
也有往日登不得大雅之堂,不分平仄韵脚的打油小诗,“吴贼小儿践我土,刀枪阵前何求生?一身报国终无悔,愿吾儿郎承父志。”
我愿陨身为越,我无有遗憾,我希望有人前赴后继。
......
江老先生仿佛得了意趣,一封接着一封地念,而那信纸也仿佛无有穷尽。
朝会议事总不能变成遗书朗诵。
史书有载,平度绝笔见现于堂,帝掩面而泣,话不成声,言:万千罪责躬在朕身,悠悠苍天无苛吾民,无苛吾土。
数日僵持的援军调动去向终于敲定,东南之地又成了大越任何时候都不可分割的存在。贫瘠的国库,也终于愿意给战死疆场者拨付一些安葬之费。同时有帝令,务必切实到人,若有贪赃,立斩无赦。
为越地献身者时时有、处处有,但这一次承诺才得以兑现,平度的白骨,才或可以安息。
下朝后,昭定帝留下宁怀沙和孟峥。
左湖在堂上就压抑许久的心思终于换了种方式问询出来,“孟峥,你可有看到卫侯的,家书。”绝笔二字,他说不出口。
那些信被翻了个遍,有千万户人家儿郎的,有晏家小子晏安的,有卫侯亲卫曲蓄的,就是没有那场战役的最高指挥卫侯的。
但东南的军报言,卫侯分明没有撤出平度,还许了什么十五日之期。
“回禀陛下,臣尽展信于堂,未曾见过有侯爷之信。”孟峥理解昭定帝为何这样问,毕竟之前卫含章跟他在东北,伤重到只剩一口气儿的时候,也是想挣扎着再给上京城的陛下留封书信。
这次若到绝处,也该给昭定帝捎那么一封。
左湖舒出一口气,“宁卿,青州那边军报如何?”
他不认为卫含章是有意不给他捎信,更不认为,卫含章觉得他的遗愿不必再说与他听。只觉得,这一仗或许对于卫含章只算小菜一碟,卫侯从容不迫,措置裕如,所以,不必来说晦气之话。
他忘了临行之前,他以皇帝的名义告知给人,往前恩怨一笔勾销,莫再跟他提故旧。勒令人斩断一切情谊,忘却先前种种,不要再提非分之念,若有差池不要希冀宽容谅解。他只求胜利,只要得胜。
他忘了,当堂之上,他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地选了卫侯。至于那时手无寸铁,方寸大乱的卫含章会如何,他顾念不到。
他要尖刀向他俯首折腰,又不舍出鞘利刃开疆拓土,平寇降贼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