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故技重施(2/2)
沈鸢讷讷:“雨太吵了,我想起来关窗。”
她缩在角落,半张脸落在昏暗中,说不出的无助可怜。
“……雨?”
谢清鹤唇角勾起一点讥诮,他擡眸,视线从窗外明朗的月色瞟过。
他忽的攥住沈鸢的手,不由分说扯着她往外走。
殿门推开,银白色光辉猝不及防从院中涌入。
谢清鹤捏着沈鸢半张脸往外:“故技重施,好玩吗?”
院中悄然无声,皓月当空,一点雨珠也没有。
苍苔浓淡,青石涌成的小路干干净净,连一丝风也不见。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谢清鹤冷下脸:“哪来的雨?”
“我、我……”
沈鸢焦虑不安,急得快哭了,“我听见的,我刚刚真的听见了。雨、雨下得很大,吵得我睡不好。”
她翻来覆去,来来回回都是同样的话。
沈鸢顺着台阶往下,她急切想要找到一点下雨的蛛丝马迹,可什么也没有。
院中落针可闻,青石上还覆着薄薄的一层尘埃。泥土松散,没有一点下过雨的迹象。
“怎么会呢,我明明听见了。”
沈鸢呢喃自语,急得落泪,“你信我,我真的听见了,真的听见了。”
擡眸,谢清鹤居高临下站在台阶上,看着她的目光满是嘲讽鄙夷。
“闹够了吗?”
沈鸢顿在原地,手指无措搓着自己的中衣。
清冷月光如潮水,无声流淌在沈鸢脚边。
谢清鹤转身回房,偌大的庭院只剩沈鸢一人的身影。
她盯着地上淌过的银辉。
良久,沈鸢低声嘟哝。
“我真的听见了。”
可惜没有人愿意信她。
……
沈鸢感觉自己好像病了。
她总能听见窗下的雨声,雨水连成水幕,吵得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可沈鸢再也不敢和谢清鹤提过半个字。
她躲在锦衾底下,竭力想要将那恼人的雨声从自己耳边赶走。
无奈天不遂人意。
窗外的雨好似又大了,敲落在窗棂上,噼啪作响。
沈鸢双眼透着无尽的茫然,她呆呆望着窗子盯了许久。
沈鸢想要透过那扇木窗看清院中的一切,想要知道外面是不是真的在下雨。
可窗前摇曳的树影击败了沈鸢一次次往前求证的步伐。
她害怕落在地上的影子,害怕落在地上的树影、竹影。
黑漆漆的影子随风摇曳,好像那日她冲入明宜屋子,看见她垂落在地的黑影。
细细长长的一道,在空中晃悠。
殿中落针可闻,谢清鹤不在,宫人也不会入殿服侍,一众宫人规规矩矩提着羊角灯罩,侍立在廊下。
沈鸢孤身一人缩在墙角。
黄花梨剔红嵌宝八屏风上嵌着百鸟,沈鸢心神不宁,也不知鸟雀可会厌恶下雨,厌恶雨声。
秋风萧瑟,落花满地。
一声惊呼打破了的平静。
宫人手中的攒盒洒落满地,她忙忙上前,惊恐不安望着沈鸢手背上血淋淋的伤痕。
血痂又一次被沈鸢扯开,似乎还添了些新的。
手背上的血痕触目惊心,空中似乎还有血腥气蔓延。
“沈姑娘,你的手怎么这样了?”
宫人大惊失色,一面让人去请太医,一面又让人去请陛下。
沈鸢狐疑擡眸,目光怯怯在四周张望。
她不知宫人为何用那种担忧的目光望着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沈鸢只是低声认错:“我错了。”
声音含糊,宫人没听清:“沈姑娘,你说什么?”
沈鸢半眯着眼睛,往窗外望去:“外面、外面下雨了吗?”
宫人无声送口气,笑着道:“哪来的雨,外面日头晒着呢,姑娘可是要出去转转?”
沈鸢唇角的笑意稍纵即逝:“这样啊。”
原来外面没下雨。
原来又是她听错了。
藏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沈鸢又一次抓上自己的手臂。
殿中烛火高照。
虞老太医命人给沈鸢煮了一碗安神茶,亲自盯着沈鸢服下,这才拖着沧桑的身子往外走。
廊下,谢清鹤长身玉立,他一只手负在身后,转首侧眸:“她怎么了,真病了?”
他不信沈鸢口中的胡扯,不信她那些不着边际的抱怨。
虞老太医扼腕叹息,重重点头:“陛下,借一步说话。”
……
沈鸢从养心殿搬到棠梨宫,寝殿前一株松柏翠竹也无,廊下也并未系上宫灯,宫人手持珐琅戳灯,垂手侍立在台阶下,丹墀上一个多余的影子也无。
窗子往外推开,廊下竟悬着雨链。
院外日光满地,可雨链上却集满雨水,水珠蜿蜒垂落在地,滴滴答答。
也不知道谢清鹤用了什么法子,雨链上的雨珠从不间断,一直在沈鸢耳边响荡。
沈鸢起初还不适应,后来开始习惯枕着窗外的水声入睡。
她终于不再纠结窗外有没有下雨,也不再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手背上的血痂渐渐脱落,陆续长出新肉。
秋去冬来,北风呼啸。
沈鸢拢着枣红妆花缎云锦及地斗篷,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藏在毛绒绒的镶毛中,她站在窗下,垂首望着长街上的车水马龙。
在沈鸢不再往自己手臂上添加抓痕时,谢清鹤难得开恩,点头让沈殊入宫陪沈鸢说话。
沈鸢思忖片刻,最后还是摇头拒绝。
她不想沈殊为自己担心,也不想她为自己挂念。
兴许是沈鸢选对了答案,谢清鹤竟肯让她出门。
起初是棠梨宫,随后是宫门。
回汴京将近三个月,沈鸢终于得以见到汴京市井上的车马簇簇。
明月楼的掌柜还记得沈鸢,笑着上前,满满当当摆了整桌。
“今儿真是不巧,沈二姑娘之前喜欢的樱桃酥没有了。”
掌柜满脸堆笑,拍胸脯向沈鸢作保证。
“不过你放心,我已经让人去做了,最多半个时辰就好。”
“不必麻烦。”
沈鸢轻声,日光落在她纤长眼睫上,她垂首低眼。
“我已经……不喜欢了。”
当初会买樱桃酥也是因为谢清鹤,并非是自己喜欢。
掌柜一怔,而后又扬唇笑笑:“那也无妨,我这还有好些果酥,定有沈二姑娘喜欢的。还有这玫瑰露……”
沈鸢脸色大变,惨白如纸。
宫人不动声色挡在沈鸢眼前:“今日有劳掌柜。”
她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在掌柜手中。
掌柜心领神会,连声告谢,识趣离开。
芙蓉白玉自斟壶中盛着玫瑰露,壶中泛着浅淡的粉色,玫瑰香气溢满沈鸢的鼻腔。
她脸色变了又变。
宫人不知原委,还当沈鸢是身子不适,又或是又犯病了。
她忙忙握住沈鸢的手。
指尖刚碰到沈鸢的手腕,沈鸢立刻抽回手,身影颤动:“拿、拿走。”
她嗓音逐渐染上哭腔,“快、快拿走。”
宫人不明所以,也不知道沈鸢说的是何物,忙让人将桌上的糕点茶水都撤走。
又小心翼翼扶着沈鸢下楼,她柔声安慰。
“姑娘的脸色这么差,还是先回宫罢,也好让虞太太医瞧瞧。”
“我、我……”
沈鸢蜷在马车角落,“我错了我错了。”
她又如提线木偶一样,重复着“我错了”三字。
沈鸢见不得玫瑰酥,也见不得和玫瑰有关的东西。
她总会一遍遍想起被关的那三日,想起明宜垂在半空的身影。
宫人不厌其烦,温声哄着沈鸢:“姑娘没有错,没人会怪姑娘的。”
沈鸢双目失神:“没人会怪我?”
宫人不知前因后果,她只知道谢清鹤身边只有沈鸢一人,自然而然道。
“当然,陛下身边也就沈姑娘一人,除了陛下,这宫里上下谁敢说姑娘半个字的不是。”
沈鸢一张脸似乎更白了,她又想去抓自己的手背。
倏尔,马车外传来一记笑声。
隔着车窗,沈鸢意外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南烛从沈鸢车前走过,手中的荷包往空中抛去,又稳稳当当落在他手中。
“小钱罢了,这也值得你们这样斤斤计较,公子难得回京,他交待的事我自然要办好,只是这会山上的梅花开了吗,好好的公子怎么突然想去看梅花了?”
南烛一路絮絮叨叨,身后还跟着好几个苏家的奴仆。
沈鸢侧耳细听,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刚刚的事像是被沈鸢抛在脑后,她也记不得自己先前想要去抓手背。
宫人提心吊胆,看着沈鸢逐渐平静下来的脸色,无声松了一口气。
“姑娘,我们回宫罢。”
沈鸢点头:“……好。”
苏亦瑾竟然能上山看梅花,那应该是身子有所好转。
沈鸢脸上难得展露笑颜,直至她回到棠梨宫,看见坐在书案后的谢清鹤,沈鸢唇角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
她慢腾腾挪到谢清鹤案前,福身:“见过陛下。”
谢清鹤漫不经心擡眸,明知故问:“……出宫了?”
从沈鸢踏出棠梨宫的那一刻开始,沈鸢的一言一行都有人在暗处盯着,可谢清鹤还是想听沈鸢亲口说。
沈鸢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都说了。
见过什么人,吃过什么东西,她都不曾瞒谢清鹤。
提起玫瑰露时,沈鸢心口一紧,喉咙涌现出些许惊慌和恐惧。
她悄悄擡眼觑向谢清鹤,颤栗的指尖掩藏在松垮的广袖之中。
谢清鹤始终淡定从容,并为因玫瑰露有过半点不适。
对明宜的离去久久不能释怀的、如今也听不得见不得“玫瑰”两字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沈鸢。
沈鸢唇角泛苦。
怕谢清鹤看出端倪,她垂头低眼,避开了谢清鹤的视线。
可心中的忐忑和痛苦仍在。
沈鸢强忍着心底的不安,手指又开始抓向自己的手背。
一只手忽的擡起,先一步攥住沈鸢的手肘。
沈鸢惊恐擡眼。
谢清鹤脸色如常,从头到尾都不曾有过半点波澜,好像只是随意握住了沈鸢。
“玫瑰露,然后呢?”
“然后、然后……”
沈鸢喃喃,“我不喜欢,就走了。”
谢清鹤可有可无应了一声,并未理会沈鸢特意避开的“玫瑰露”三字。
他目光似有若无掠过沈鸢白净的手背。
将养了这么久,沈鸢手背上的血痕终于只剩下浅浅的几道痕迹,不再似先前那样难看。
谢清鹤泰然自若。
“上过药了?”
沈鸢实话实说:“还没有。”
谢清鹤看了她一眼。
沈鸢眨眨眼,随后从谢清鹤膝上起身,在妆台上翻找出虞老太医开的药膏,轻车熟路递给谢清鹤。
薄薄的一层药膏敷在沈鸢手背,冰冰凉凉的。
那是谢清鹤特意让虞老太医调制的祛痕膏。
谢清鹤只给沈鸢的一只手上药,另一只空着。
沈鸢一头雾水。
谢清鹤起身,从容不迫:“晚上回来再说。”
沈鸢不知谢清鹤是何意,可她如今也渐渐习惯不再忤逆谢清鹤,不再惹恼谢清鹤。
所以她只是轻轻颔首:“好。”
落日西斜,一缕浅淡日光穿过木窗。
谢清鹤转首侧眸。
“朕召了苏亦瑾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