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美人鸢(2/2)
“是了,是我错了,我不该心软收下玫瑰酥。”
沈鸢一双眼睛空洞,自言自语。
松苓花容失色,忽的想起什么,赶忙命人将月洞窗前的鸟笼送来。
她捧着山雀送到沈鸢眼前,“姑娘你瞧,这是什么?珍禽园的人都说这山雀命好,只吃了半口,不然还真不一定救得回来。”
山雀立在沈鸢掌心,来回走动,须臾,又歪着脑袋看沈鸢。
沈鸢望着手中的雏鸟,眼都不眨。
松苓长松口气,她轻手轻脚捧着药碗上前,笑着看往沈鸢掌心轻啄的山雀。
沈鸢眼眸动了一动。
她忽然尖叫着往后退去,整个人几乎都缩在角落。
“快,快让人来,它又在抽搐了!快找人来!”
温热的一团蜷在沈鸢掌中,她半点也没有察觉到暖意,只能想起那日在自己手心逐渐冷却的山雀。
它就那样睁着一双眼睛,奄奄一息躺在沈鸢手上。
松苓手中的汤药冷不丁洒了满地,她哭着上前。
“姑娘,没事的,这吉祥鸟好好的,它没在抽搐,是你刚刚眼花看错了。”
沈鸢低声嘟哝:“是吗,我眼花了?”
松苓竭力咽下嗓子的哽咽,强颜欢笑:“当然。”
榻上洒满汤药,怕碎瓷片扎到沈鸢,松苓一面唤人进屋洒扫,一面扶着沈鸢往窗边走去。
吉祥鸟低唤一声,轻轻降落在松苓肩上。
沈鸢刹住脚步,忽然开口:“你骗我。”
松苓一怔,满脸错愕:“什么?”
沈鸢倏地往后退开两三步,她眼中挂着热泪,一只手指着松苓肩上的山雀。
那并非是沈鸢从前养的那只,是谢清鹤另外让人寻来的。
沈鸢眼睛哭得红肿:“怎么连你也骗我,它明明、明明也没有活下来,它也吃了玫瑰酥。”
沈鸢跌落在地,掩面而泣。
“是我的错,我那夜若是不留它陪我就好了。”
早早将吉祥鸟送到松苓房里,兴许还能躲过一劫。
松苓跟着蹲在地上,不知沈鸢是从哪里瞧出破绽,她急得满头大汗。
“姑娘,是我错了。原先那只还在珍禽园,它还活着呢,姑娘若是不信,我这就让人送来。”
宫人再次端来汤药,松苓扶着沈鸢在炕上坐下,“姑娘先喝药,我这就让人去珍禽园。”
帘栊响处,谢清鹤一身竹青色缂丝浮光锦长袍,竹扇挑起帘子的一角。
“什么珍禽园?”
松苓福身,朝笼中的吉祥鸟看了一眼,面色窘迫:“殿下,姑娘认出来了。”
谢清鹤眉心轻拢,他朝沈鸢走了两三步。
沈鸢寻声擡首望,猝不及防撞入谢清鹤的一双眼睛,她如临大敌,连连朝后退,恨不得半边身子都嵌在角落。
谢清鹤面色越发难看:“她今日还没吃药?”
松苓犹豫不决:“还没,刚刚的药被姑娘砸了,这是新送来的。”
谢清鹤淡声:“给我。”
松苓震惊:“殿下,姑娘她……”
对上谢清鹤冰冷森寒的双眼,松苓少顷手一抖,忙忙将药碗送上。
她往后退开,惴惴不安望着缩在角落的沈鸢。
谢清鹤缓缓行至炕前,难得放缓声音:“沈鸢,过来。”
沈鸢埋首于手臂上,她并没有听见谢清鹤的话,只是一遍遍重复。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谢清鹤捏着鼻骨,脸上逐渐显出不耐烦的神色,他伸手握住沈鸢的手腕,不由分说拽着她出了角落。
力道之大,犹如那夜拽着沈鸢去明宜。
熟悉的一幕闯入沈鸢脑海。
她惊慌失措朝后退去,“我不去我不去。”
谢清鹤一时不慎,竟让沈鸢挣脱了去。
她又一次蜷缩着身子,躬成小小的一团。
余光瞥见临窗炕前的梅花小几,沈鸢迷茫的双眼缓慢睁大,而后一声惊呼从喉咙溢出。
“明宜,她在那里,她在那里。”
那一日,明宜就是坐在那张梅花小几上,央求沈鸢替自己送玫瑰酥。
沈鸢哭得嗓音沙哑,在谢清鹤又一次拽住自己手腕时,她惊吼出声。
谢清鹤手中的汤药全洒落在他手上,手背烫红一片。
松苓大惊失色,屋中乌泱泱跪满满地的宫人。
谢清鹤脸色铁青,他冷声:“再端一碗药过来。”
松苓心急如焚,怕沈鸢惹恼谢清鹤,也怕谢清鹤伤着沈鸢。
新的汤药送上,谢清鹤一手扼住沈鸢的喉咙,二话不说连着灌下大半碗。
苦涩的药汁顺着沈鸢唇角滑落,呛得她连声咳嗽。
她捂着心口,半跪在炕上,连着咳嗽好几声。
谢清鹤接过宫人递来的丝帕,还未碰到沈鸢,却见她再次朝角落躲去。
谢清鹤脸色阴郁,一字一顿:“过来。”
沈鸢动了一动,缓慢将脑袋埋在臂肘。
谢清鹤目光久久落在沈鸢身上。
良久,炕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她一点点朝前挪去,可始终不敢搭上谢清鹤的双手。
虞老太医姗姗来迟,诊脉后,他紧紧皱起双眉:“沈姑娘身子无碍,只是先前受了惊吓,恐怕得将养些时日。”
谢清鹤不虞:“要多久?”
虞老太医:“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四个月。”
他擡眼张望屋中的陈设,“殿下,心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好的,还是沈姑娘另寻一方住处。”
谢清鹤指骨曲着,沉吟片刻:“我后日回汴京。”
虞老太医摇摇头:“恕老夫直言,沈姑娘如今不宜舟车劳顿。”
他撚着长须,“殿下何不先将沈姑娘留在洛阳,我也好照看一二。”
谢清鹤一言不发。
少顷,他朝宫人擡了擡下巴:“送客。”
暖阁悄无声息,落针可闻。
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点着烛火,火光摇曳,照得屋中亮堂一片。
谢清鹤起身,一步步行到贵妃榻身前,他一只手撑在榻上,目光一寸寸在沈鸢背影上掠过。
锦衾之下,沈鸢的身影抖了一抖。
谢清鹤弯唇,他漫不经心擡手,为沈鸢掖好被角。
“你这病倒是病得及时。”
指尖蜷着沈鸢的青丝,谢清鹤俯身垂首,薄唇贴在沈鸢耳边。
温热气息如烛影洒落,“……真病了?”
沈鸢藏在锦衾之下的手指颤若筛子,她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谢清鹤伸手,揽着她入怀:“睡罢。”
宫人移灯放帐,暖阁只剩下一簇小小的烛火,昏暗光影在缂丝屏风上摇曳。
揽在自己腰间的手修长,清瘦如修竹。
沈鸢屏气凝神,眼皮颤了又颤。
目光缓缓往下移,谢清鹤手背上还有薄红,是刚刚被汤药烫伤的。
瞥见谢清鹤指骨匀称的手指,沈鸢又一次胆战心惊。
她竭力咽下嗓子的哭腔,拼命想要忘掉明宜惨不忍睹的死状。
她忘不了谢清鹤迫使自己和明宜尸首对视的那一幕,忘不了那双拽着自己的手。
泪水无声从沈鸢眼角滚落。
苍苔浓淡,云影横窗。
蓦地,揽在腰间的手臂忽然收紧。
沈鸢仓促闭上双眼,一动也不敢动。
后背传来促狭的一声笑,谢清鹤忽然握住沈鸢的手腕,将人往自己怀里拽去。
刹那,沈鸢和谢清鹤面对面。
纤长睫毛颤若羽翼,沈鸢不敢睁眼,亦不敢直视谢清鹤的双眼。
她以为谢清鹤会有所动作,可等了半日,也不见谢清鹤出声。
沈鸢悄声擡起一点眼皮。
朦胧光影勾勒出谢清鹤棱角分明的下颌,那双漆黑瞳仁轻阖。
她听着窗外遥遥传来鼓楼的钟声。
子时一刻,沈鸢盯着帐幔外的烛火出神。
丑时三刻,沈鸢听见廊下的檐铃晃了晃。
卯时二刻,沈鸢听见园子传来第一声鸟啼。
天亮了。
沈鸢彻夜未眠。
……
……
翌日。
沈鸢从行宫搬到了谢清鹤在洛阳的一处山庄。
园中点缀着两处山石,池中锦鲤曳动,荡起阵阵涟漪。
搬来一个多月,沈鸢不曾踏出过府门半步。
记载着沈鸢日常的纸片如雪花飘入东宫。
——沈姑娘今日在湖边坐了六个时辰,一切无异。
——沈姑娘今日在廊下盯着青竹看了五个时辰,一切无异。
——沈姑娘今日不曾踏出暖阁,一切无异。
……
山庄。
赤日当空,碧空如洗。
松苓捧着湃好的果子茶,提裙款步,轻手轻脚步入水榭。
四面垂着金丝藤红竹帘,紫檀嵌玉挂屏后,沈鸢一身素色弹墨莲花纹天香绢锦裳,身上一点多余的玉佩也无。
满头青丝垂在手上。
牡丹薄纱菱扇握在手心,差点坠落在地。
松苓俯身,蹑手蹑脚拾起扇子,轻轻为沈鸢送上凉意。
自明宜出事后,沈鸢再也见不得玫瑰酥和冰酥酪,连在井水中湃过的果子也不敢看。
松苓无奈,只能让人拿果子泡茶。
菱扇在空中挥动两下,躺椅上的沈鸢忽然睁开眼,那双浅色眸子再无一点亮光,黯淡灰暗,如一潭死水。
松苓绞尽脑汁,挑些趣事讲给沈鸢听。
山庄僻静,平日少有人过来,山上倒是有一处温泉。
可惜这会天热,过来泡温泉的人寥寥无几。
松苓满脸堆笑:“再过些日子,天气入秋,我再陪姑娘上山泡温泉。”
松苓絮絮叨叨,一刻也不曾停住嘴。
沈鸢静静听着。
昨夜又是睁眼到天亮,怕睡在碧纱橱外的松苓察出端倪,沈鸢连翻身也不敢,僵硬着身子直挺挺躺了一夜。
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在夜里闭过眼了。
但凡闭上眼睛,沈鸢总能看见明宜流着血泪的那双眸子。
还有那会被谢清鹤逼迫握着的明宜的手。
那只手和沈鸢一样涂了凤仙花汁,甚至那还是沈鸢为她涂上的,可却是冰冷僵硬。
午夜梦回,沈鸢对明宜那只手的触感依旧记忆犹新。
她再也不敢在夜里闭上眼。
日光照落,湖水波光粼粼。
松苓小声嘀咕:“这样热的天,竟还有人上山放纸鸢,我今早还远远看见空中飘着一只美人鸢。说来奇怪,那纸鸢上美人的锦裙竟是莲花做的,甚是好看。”
沈鸢遽然扬起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