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声音因短暂的滞涩而有了起伏。……(2/2)
昨日宫室中,帝王与掌天下僧尼、佛教事务的祠部郎中的对话也被强劲的风吹刮地清晰起来。
“如今洛阳僧人有多少。”
“有万数之多。”
“佛寺呢?”
“朝廷所营建的大小佛寺就有百余座,除此之外,在里坊内还有私人所建的各类浮屠祠。”
女皇忧心一叹:“高宗在时便常往来洛阳,那时就已有很多佛僧也随之迁往洛阳,而自吾来到洛阳久治以来,僧人更是迅速增长,佛寺也开始兴建。吾虽然有心要中兴佛学,但吾也是天下之主,理应为天下万千子民所思虑,为避免前朝祸事重现,遂决定遣离一部分佛僧远离洛阳,命其回归故土,由当地郡县的监、丞负责他们重入佛寺等诸事。”
昨日黄昏之前,一批僧人就已经踏上了前往天下其
余各州的旅途。
这次遣离的僧人并不算多,仅有百余个。
但无疑都或多或少与那件事相关。
李闻道走入殿室,站在光影处,望着虔诚诵经的僧人,缓缓出言:“大禅师离开故国有多久了。”
口中还在诵读不止的支迦沙摩不得不停下,转头看是何人。
见是天子身边的鸾台侍郎,他即时离开坐席,朝佛所低垂的头颅也向男子低下:“我十几岁就去到长安求学,也有数十载了。”
殿内梵香实在过浓,李闻道略皱眉,往后退出半步:“圣人念及大禅师等人久离故土,在我国都译经授法辛劳,而今已暮年,故下诏送你们归国,若是觉得返乡路途遥远,身体难以支持,亦可在沙州、瓜州等地的佛寺入住诵经,如此也能离故国更近。”
支迦沙摩惊愕在原地,等反应过来,立马间接的表明心迹:“多谢圣人,但我在长安、洛阳多年,已经习惯这里的饮食起居,且即时回到故国,亲友或都已去世,所剩无几,且我心系于佛业,不若留在此地,继续...”
李闻道笑了声,如温煦暖阳,睥睨殿内的一僧一佛:“大禅师已经走错了一步棋,难道还要再走错一步吗?”
佛一入世,受天子所制约,便没有什么纯粹的佛僧,道亦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要谋。
神佛也不能免俗。
佛要与神争,与民争,与同门争。
支迦沙摩昔年选择主动依附女皇,于是得以从那场酷吏所造成的动乱中活命,后来又因不想重蹈前人覆辙,附和女皇是第五尊佛,积极配合宣扬,禅宗也被天子重视得到发展,超越于其他佛教宗派。
可惜的是,其不能洞察局势的变化,以为观音和佛永远都是一体,维护观音就是维护佛。
支迦沙摩叹息着低下了头,不再有任何辩解之词。
数刻后,僧人便登上了离开洛阳的车驾。
其弟子得知,有要跟随一同前往者。
右卫犯难,不敢擅自决定,只能上报。
男子立于殿室中央,这里是支迦沙摩及其弟子专门译经的地方,在其四周则都是在搬动竹简的武士。
听到身旁人所言,他嗓音冷道:“仅有两三人在身边随侍即可,经检查无问题的经简也全部装车,让他们带走。”
右卫拱手,匆匆跑回去。
*
将余下的事情处理好,已经近黄昏。
预备回洛阳的李闻道转身迈出殿内。
走在甬道上的时候,一名青年僧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随后,前方一道声音打断他所思。
“郎君。”
李闻道没有继续往深处想,视线转移。
是禀他之命,暗中去监督支迦沙摩动向的家中部曲。
“郎君,那名西域僧人乘车将要行至渑池县的时候,突然要求车驾折返,据他身边的弟子说是想要去谒见女皇,宣称有一事要上报。”
“虽然未明言,但仆猜测是关于娘子的。”
李闻道扶剑,眸子微眯。
看来是还想要再挣扎一下。
可也不过困兽之争而已。
*
褚清思返回堂上,拿小毫蘸取黑墨。
然后伏身,在光洁无一字的帛上疾书。
写了数百字都仍未有停歇之意。
久到肩上的披袄都因书写的动作而开始滑落,随侍又小心将其搭好。
当最后一字书完,褚清思审视着这张即将要寄送给崔仲的帛书,目光轻颤,彷佛是在看一段更为久远的时光。
她抚过这些怀念父兄的字句,喉中稍稍哽咽:“去取我的玉印。”
随侍应声称唯,熟练地走向女子平时放置私印的地方,再跪侍回女子的旁边,双手敬奉。
褚清思接过绢帛所制作的精致小囊,从里面拿出一枚小巧的玉印,玉印上端穿有孔,被一条帛带穿过,防止丢失。
她注视着阴刻有自己姓名的底端。
这里因使用多年而留有红泥的残留。
没有过多的犹豫,方方正正的红框转眼就出现在绢帛上。
天气寒冷,墨难干。
无需女子的命令,随侍便已经默默把炭火移到几案旁,一伸手就可触及的距离。
褚清思放下自己的私印,握着帛书两端,朝旁边稍微倾斜身体,将帛书置于火上,慢慢烘烤。
待墨彻底干涸,她随意折叠几下,越过炭盆,平举过去:“遣人送往长安。”
*
健壮意发的黑马被人勒停在华舍前。
李闻道长腿一跨,轻松下马。
陆翁如旧迎在中庭,看到郎君归来,即时行礼:“郎君是否要在堂上夕食?”
李闻道黑眸稍转,瞥向老翁。
陆翁没有任何准备地与男子对视上了。
在肃穆的神色下,他眼中彷佛蕴藏着一股自己难以难懂的情绪,就像是初生婴儿在审视、认识着周围所有陌生的一切。
有什么打破了他的认知。
但老翁也只当是男子处置政事太过劳累所致。
少顷却又发现他衣服某处的颜色似乎比其余地方更深。
“郎...”
老翁刚要就此异样询问。
李闻道适时开了口:“翁翁去休息吧。”
陆翁则执意要亲自侍从:“仆终日在家,既不劳作,家中又无大事处理,能陪郎君走走就很好。”
李闻道便也不再强求。
老翁的年岁逐年增长,很多时候都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途中,侍从在旁的陆翁几次欲言又止。
直至男子推门入居室才终于彻底选择了闭口。
因为不需要了。
*
李闻道走了几步就因看到什么停下。
他站在居室中央,面朝东面长身而立。
片刻便垂下视线,望着那多出来的一个人。
女子一反常规,还是像昔年那样,明明有两足凭几可用,但偏偏就要将应该在身后的三足凭几放到前面,然后伏下身体,闭眼小寐。
在寒冬更是喜欢在炭火旁如此。
简直比褚小怀更像一只猫。
他没有开口,也没有走过去惊扰,而是转身走向西面,伸手卸下腰间的剑置于大漆屏前的剑架上,便走进了浴室。
*
身旁的热气开始渐盛,令人口干舌燥。
褚清思难受的睁开眼睛,却没有动,依旧保持着趴伏在凭几上的姿势。
她下意识扫向西面,流动的眸光停留在那柄套有漆木鞘的长剑上,鞘身上的纹饰,再是剑柄的位置...
忽然,眼前一暗。
仅有的落日余晖也被一堵宽厚的“肉壁”所遮挡。
紧接着一只大手从鼻、唇掠过,仅用几指就迫使她颔骨往上扬。
褚清思刚擡头看清面前的人,带着微凉的薄唇已与自己亲吻在一起,温热的水滴落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再看这人大氅内的中衣微湿,应该是他沐浴后还没来得及擦干的水珠。
她有些不知所以,宽眉更是不受控制地皱起。
虽然他们平时私下见面都会先接吻,但从来不会如此没有任何一句话就直接开始,而且没有深入,始终都只是在磋磨自己的下唇,或是下颔。
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薄凉的唇不知何时离开了,其主人还在“好心”地抚摸着那被他弄出来的浅痕。
想起那个白日里来禀报的部曲,褚清思笑道:“因为平乐公主?”
李闻道抚弄的动作顿住,然后换以散漫的嗓音:“泱泱若是不提,我倒忘了还有这件事。”
他扬起唇,玩味道:“那褚昭仪收下了吗?”
褚清思良久不言。
即使男子语气上扬,但情绪依旧看不出来有多高涨,恍若是为了不让人看出异样而故意应和。
“阿兄去了哪里?”
“翁翁说你应该日昳时分就归家的。”
车驾驶过,必会留下车辙。
李闻道清楚有些事难以隐瞒,见她最后还是察觉到,故果断收回手,在对面弯腰踞坐,之前所有的狎昵、暧昧都瞬间消散。
日昳,他驱马拦在车驾返洛的大道上。
待驭夫停
下车,他骑在马上,控着跃景到车右侧:“大禅师有何事要上报圣人,不如先与某说说看。”
支迦沙摩出言拒绝:“请李侍郎谅解,此事我必须亲自上报。”
李闻道看向车中,在老翁的左右还有两个跪侍着的弟子,正紧紧抓着老翁的手臂:“那大禅师以为无某的命令,你能再回到洛阳吗?圣人要的是大禅师离开,而大禅师却突然出现在洛阳城中,某又要如何与圣人解释。”
他淡下声音:“我应允你带弟子、经简离开,已是最大的仁慈。”
还在犹豫的支迦沙摩明白自己别无选择,但至少也需要谈谈条件:“若我将此事告诉李侍郎,李侍郎又能给我何益处。”
李闻道叩了几下漆鞍:“除了帝位。”
这几年来,洛阳的那些关于褚、李二人的流言时常都有。
最终,支迦沙摩问出了一句话。
“李侍郎可曾信奉过佛法。”
“阿兄。”
褚清思不满男子的沉默,举手欲去弄他的左耳。
李闻道一眼洞悉,抓住伸过来的手腕,右肘落在案上并撑头,歪头看着女子,嗓音含笑:“机圆是谁。”
褚清思神色如常,毫不遮掩:“是我昔年在长安佛寺幽居所结识的,他是玄奘法师的弟子之一,参与了当年的译经,在佛学的造诣上远超很多人,并且很早就受大具足戒,是那些人中最有可能...唔...”
听着面前人滔滔不绝地介绍与那些赞誉之言。
李闻道颇不耐烦地伸手,捂住了那张不停翕动的嘴。
他聚精会神地欣赏着女子被自己弄到鲜活的神情:“须摩提呢?”
褚清思用了足够的力气才把嘴上的手给拿开,声音因短暂的滞涩而有了起伏:“从前常常待在我身边的那个小娘子,阿兄不是知道吗。”
李闻道随口应了声:“没注意过她叫什么。”
他摩挲着那截腕骨,继续询问:“为何我从前没见过她,如今她又去了哪里。”
思及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须摩提,褚清思唇角溢出欣慰的笑,声音柔和:“她是我十四岁那年在长安西市所买的,后来跟随我一路去到河西,找到了自己的阿爷,如今应当已经回家了。”
李闻道落下那单薄到能隐约看到青丝的眼睑。
在那些诡谲的梦中,女子时常都提起白马寺的一个僧人,还有就是那个叫须摩提的西域女人。
他记得,那是她即使在病中也不能忘怀的人。
褚清思倏地嗅了嗅,反客为主:“阿兄就没有何事要与我说的?”
男子的身上有淡淡清香。
被捂嘴后,她的鼻间还有余香。
李闻道嗤了声:“崔孝速度还挺快。”
知道他在转移话题的褚清思随声附和:“还行,没李侍郎速度快。”
在崔孝所遣的人到之前,那名去向男子禀报平乐公主要送自己少年的部曲就已经奉命先行一步回来,所以才会有她那时的神情严肃。
崔孝小女成为了太子妃,崔家与太子照就成为一体,崔孝必然要事事以太子为先,今日遣人来告知自己,无非就是想要借此与她有来有回,利益纠缠,直至分不清彼此,继而让她这个昭仪成为太子照日后的助力。
褚清思问出此行的目的之一:“遣离的僧人都有哪些。”
李闻道捡了重要的回答:“人数众多,大多都是文书上的,支迦沙摩也带着几个弟子乘车去往沙州。”
“以何理由。”
“年老思故土。”
未几,李闻道缓缓说出那个早已成定局的事实:“但是支迦沙摩在离开途中就圆寂了。”
褚清思闻言,终于意识到之前看到的剑柄上的斑驳是什么。
那是血迹。
她不禁愕然大怒:“你杀了他!?”
所以一回来才会直接就去沐浴更衣,还熏了香,当时吻她也是要阻止自己继续去看他的那柄剑。
面对女子如此巨大的反应,李闻道反而笑出了声,还好整以暇地与其相视:“怎么,泱泱要因为这个就怨我恨我?为了父兄能理解,为了一个老僧又是为何。”
望着他嘲弄的神情,只想解决问题而不想争执的褚清思无奈央求:“这个时候,阿兄能不能不要这样。”
李闻道扯动嘴角,语调是前所未有地颓靡:“那泱泱为何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褚清思开口分析其中的利弊。
不,是只有弊。
她说:“支迦沙摩在洛阳佛僧及百姓中都声望巨大,如今刚离开就圆寂,只要是个正常人便能想到其中的问题,那时天下哗然,你又是亲自负责此事的,且他那时身边还有弟子在身边,悠悠众口,届时必会有流言宣扬,这些你都要如何交代?”
李闻道望了眼几案,端起被女子饮剩冷掉的汤,慢条斯理地送至嘴边,喝了口,语气淡薄:“我只需要向天子交代。”
发现这人油盐不进,愤怒的褚清思直接站起身,情绪许久都未能平复:“可擅自杀人,你又要如何向天子交代。”
李闻道失笑。
他杀过很多人,所以知道——
在这天下,杀人是最容易交代的事情。
褚清思平静下来,重新跪坐回去,试图问出一个理由:“阿兄为何要杀他。”
李闻道擡眼和她对视。
女子颊边的斜红在余晖下有了一层柔光,宛若随时会消失那般不真实。
斜红旁边的褐眸蕴藏着很多心绪,唯独没有怨恨。
就那么看着自己,只看着自己。
他有些留恋地抚上,目光却在下沉,声音凌冽如寒风:“因为他愚蠢,甚至还连累了我的泱泱。”
然观他的神情,褚清思就知道绝对不会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原因。
只是男子不愿意告诉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又要像前世一样。
她泛起苦笑,又有些自苦地垂了垂眸,脸颊也从男子手中脱离,膝下稍用力便站了起来,随即怅然转身,带动拖地的裥裙往南面的门户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