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那只绿玻璃碗终究还是开裂了。……(2/2)
她停下,目光轻柔的看着宫人:“我想求见圣人。”
见女子散了发,发间的幽香若有若无,宫人隐下心中的哀怜,低头恭敬答道:“圣人在处置政事,当下难以召见褚小娘子。”
褚清思闻言垂下眼眸,低头安静在陛阶之下等待。
只是很快,她便听到殿内传来声音。
男子的嗓音凛冽如山间刺骨的泉水。
他说:“褚相欲谋反以逆女皇陛下,应诛。”
猛然,大风穿耳。
不过呼吸之间,褚清思再也闻不见人声,惟有风声。
她想起昔日与女皇同登高台时,那里的风很大,大到很难听见彼此的言谈。
而如今她就像是独自站立在高台之上,耳畔只有衣物、高树被大风振得猎猎作响的声音。
在此刻,所有曾被遗忘的前世记忆最终都随着高台下奔流的泱泱洛水,顺流而归,那些与其一同被遗忘痛苦也亦是。
它们将心脏撞出裂隙,记忆与鲜血从裂处汩汩涌出,好像要将身体内的所有血液都尽数流尽。
忽然有步履声响起,似乎还有一个男子的询问。
只是她听不清。
风太大了。
使她耳痛。
宿疾再起。
她的右手也开始不能自抑的战栗。
少焉才终于有声音能够得以入耳,是宫人在急切求助:“褚小娘子已在阶前伫立数刻不动,可否要去医工来诊治。”
原来已经如此之久。
褚清思恍然擡眼望过去。
男子长身而立,黑色的革带束腰,所穿不过是最简单的灰色,虽腰侧无佩剑,但仍沉闷到让她不能喘息。
隔着前世与今世,她平静开口。
“为什么。”
前世自己在倒下、死去的那刻,始终都想要如此询问一句。
为什么。
为什么说爱她,又要让她失去爱。
为什么给了她一个家,又要让她失去一个家。
为什么与她成为家人,又要让她失去其余的家人。
为什么在诬害她父兄以后,还能够毫无内疚的继续与她恩爱。
李闻道伫立在殿前,居高临下,漆眸微耷。
殿阶之下,是从少时起就身病体羸的女子。
她用单薄的身体撑起那对鹿纹的袒领半臂,绛红裥裙坠在履上,青黄杂糅的披帛与她眸中平静的哀痛竟异常匹配。
春风吹起她散下的三千青丝。
其眼中的滔滔怨恨也因此而翻涌。
他将视线落在其右手,战栗是从未有过的剧烈,忽然便想起在自己梦中的她,喉中变涩,下意识道:“一直恨下去,不好吗?”
然言毕,男子黑眸微动。
震惊之色很快转瞬即逝。
褚清思未能听见男子的低语,她只看见男子望向自己的眼眸,幽静的如死水。
前世,在刑台不远处的那驾车上,他看着痛不欲生的自己是否也是如此,是否在高兴她身边终于再无旁人,是否看她就如看褚小怀。
他们都不再言语。
长风起于长安,越过龙门、洛水,又从上阳宫外拂来。
最后,自高台俯冲而下。
随之而来的还有远处的宫人,其步履急切地迈入男子身后的宫室:“圣人,陇西郡公清晨在诏狱自杀而亡。”
褚清思恍若未闻般的垂下眼,浓黑的长睫为堤梁,几欲遮住盛在眸中的热泪,但长睫只要一颤动,眼泪便从眸中滚落而下,如江汉奔腾之势永无止息。
偏偏她还毫无声息,没有任何哭声出来。
似菩萨垂泪。
自杀。
有多少不可告人的杀害是以自杀来遮蔽的。
她紧闭成一条线的唇线逐渐变为殷红,口中仿若有什么正欲破唇而出,眉眼微动,低下头去。
随后,有鲜血自唇线溢出。
女子有些失望的惨然一笑。
在身体被春风吹倒以前,她望向男子。
女子泪光熠熠,嫣红的血溅在皙白的长颈与锁骨,浅眸中的恨意亦在渐渐消逝。
只是少顷,嘴唇弯起弧度,绽开一个皎若太阳的笑,灿烂若朝霞,有无奈、自嘲,以及自怨...自艾。
惟独再无怨恨。
李闻道意识到什么,自心中压抑着爆出一声:“褚观音!”
褚清思张了张嘴,只见其贝齿被血染红。
望之,如璧玉残缺。
令众人怜其为何玉碎。
而他们不知的是,玉碎亦能伤人:“李拂之,你为何不早死。”
李闻道擡脚,往前迈出一步。
欲要下殿阶的时候。
忽又顿在原地。
黑眸一片湿濡。
见男子因此不动,褚清思唇角的笑也渐渐变为苦笑,原来..原来他还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感到哀恸,那又为何要如此做。
她低下头,轻声喃喃:“你要是短命就好了。”
父兄会安然无恙,他也永远都会是自己心中那个虽然寡言却永远会耐心教导她、爱她的少年。
而她在伤心几载以后,亦能嫁得一个举案齐眉的郎君,或于多年后,还能笑着思念他。
李闻道垂下眸子,清泪也于无声中流出。
褚清思看着他,欲再次张口。
两次。
她想说自己看着阿爷死了两次。
然唇刚启,喉中再泛血腥。
她下意识的举手,有些无措的想要阻止,但所有皆不过是徒劳,最后又只能将一口血给尽数吞咽了回去。
而倒灌的鲜血与新涌出的在喉中相遇,褚清思喉咙微哽,双肩微缩,头颅往后直仰,不能再支撑,身体也难以与其抵抗。
她苦笑着缓缓闭眼倒下。
昔日握在支迦沙摩手中的那只绿玻璃碗终究还是开裂了,原来滔滔洛河之水果真绝非是一只碗能够盛的。
李闻道眼中含着泪,情绪少见的外露出来,喉咙似是极为痛苦的在抽着气,他良久都未能从女子呕血倒下回过神。
站在原地,动不了半分。
眼前的一幕居然与所梦重合。
在梦中的那个山丘之上,女子便是如此倒下。
众人看着她的离世,就犹如天地之广也不能接住注定要落下的黄昏余晖。
他刚想要大步往殿阶下奔走而去,左胸却突然悸痛,使得其被迫停下,头颅微垂,不得不用大掌捂住胸口以换取喘息的时机。
墨色的眸中,除了清亮的眼泪。
还有不断闪白的画面。
与悸痛相互交织。
洛阳家中,翁翁比如今更为苍老,其伏拜在堂上,偶尔会擡起头,言辞激烈的与他说着什么。
而闪白过后,翁翁忽又侍立在西面。
有一人从堂外走来,神情悲痛。
是太子李询,但却又不是如今的李询,是梦中那个在崤函古道旁的山丘上亲眼目睹女子死去的李询。
李询开口说了很多。
但及至疼痛最强烈的时候,他才终于能够闻见李询所言。
“魏国夫人的遗言是要你与她同死。”
“为她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