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小钗旧事 童年之事(2/2)
他的眼睛却始终瞪着眼前的一切,眼见着父亲也冲上去讨要什么。
那头驴怒目圆睁,血灌瞳仁,无比狰狞。
而那些围上去的人们,张牙舞爪,眼神都是直白的。
跟燕小钗之前在山林中见到的那头熊瞎子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幻觉,耳福在他面前吐血而死,而他的身下是一片捧着饭碗去接他吐出的血的人,大家伙高呼着,争前恐后着。
直到血被吐尽了,能够明显看出耳福的脸色已经接近惨白,眼球哦都要随之喷出来。
可尽管如此,那些人也没有打算放过他。
那些血无法满足他们,所以他们终于忍不住一拥而上地扑咬了上去,像是野兽。
两个画面最终在他眼前融为一体。
咔嚓,骨骼断裂的声音。
恍惚之间,他的耳边穿过一声:“小钗哥哥——————”
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个扎着三根鞭子的小胖子,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身后,嘴里不停地欢快地喊:“小钗哥哥,你陪我玩吧?小钗哥哥,今天小肉肉在家吗?——”
在这一切都在他面前重合的一刹那,燕小钗的眼角再次有一滴泪滑落。
这滴泪,与血没有差别。
燕文贵先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朝着他们的方向招手。
燕小钗注意到他身上的血,完全无法忽视。
一低头,一碗血落在他的手掌之中。
好红,似乎带着滚烫的血,在灼烧他的掌心。
片刻后,他将血分给了弟弟妹妹,将他们都哄睡着了,这才去擦他们嘴角的红,可是那红越擦越多,像是把孩子们的嘴唇都染红了。
燕三娘瞧着他,低声道:“钗儿,剩下的你也喝了,不然这后面身体扛不住的。”
燕小钗在恍惚间似乎又看见了耳福,他下意识地带着恐惧地晃了晃脑袋,将纠缠他的画面从脑海中赶了出去。
“阿娘,你喝吧,我不饿,我身体好,不怕。”
燕三娘正准备再说些什么,父亲却率先开口道:“从小就矫情,都是你教出来的!一点男孩的血性都没有——瞻前顾后、优柔寡断,这样怎么会有大出息?”
说着,便一把夺过他们还在互相推脱的那碗鲜红的血。
仰头将其喝了个干净。
燕小钗下意识地看向父亲的动作,在一瞬间,他好像将父亲看成了一头茹毛饮血的、小时候扑咬过他的那头棕熊。
红顺着阿爹的脖颈淌了下来,像是被开膛破肚了一样。
燕小钗浑身都止不住地开始战栗,他的内心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愫爬了出来,他对阿爹似乎莫名产生了一种难以压制的恐惧。
他甚至很久不敢去看父亲的眼睛。
他害怕父亲的眼睛如同那些人一样,变得黑洞洞、直勾勾的。
这一次过后,人群中的气氛变得更加古怪了起来。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将这一次杀戮都埋入心口,但却能从互相张望的眼睛中看出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的路程依旧没有结果。
一声动物的惨叫再次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谁家的一头老牛发出的,只见,有人持刀在他脊背上捅了一刀。
老牛下意识地挣扎,想要逃跑,可是那拴在它身上的绳索将他控制在原地。
那人并没有停止,在老牛连中数刀之后,便扑通一声瘫倒在泥地里,再也没了生机。
所有人像是攀爬的老鼠一样,上前啃噬着他,甚至来不及架火。
燕小钗突然想起那些在米缸里被肉肉糟践过的馕饼和腊肉,那上面坑坑洼洼的,像是被小老鼠糟蹋过的边角。
如同眼前这头老牛一样。
他看见一人划开了老牛的脖颈,那红淌出来的一瞬间,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冲上去,将自己的嘴巴贴了上去,不停地大口吮吸着。
这一场残杀像是病毒一样地被扩散了。
这一夜,连绵不绝的惨叫并未停止。
转眼间,所有的牲畜都已经所剩无几。
燕小钗在这一刻注意到,阿爹的眼神也落在了拉着自家板车的老牛身上。
他立马打了个一个激灵,下意识开口道:“爹,还有很长的一段要走,要是没了老牛,我们会更加没有力气赶路。”
阿爹却开口道:“要是所有的牲畜都死了,只剩下我们家的,到时候也没机会活下去。”
燕小钗犹豫半天,竟然没有借口反驳,故而下意识地想起了消失的耳福。
他几乎是瞬间将弟弟妹妹紧抱怀中。
他害怕的、警惕地环顾四周,生怕有野兽从黑黢黢的角落飞扑出来,将他的弟弟妹妹们夺走。
他像是一个尽量护住幼崽的未满岁母亲。
家里的老牛还是失去了生机,燕小钗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它就已经死了。
阿爹正在很熟练的将他剥皮抽筋,处理了个干净。
其实阿爹在家基本上是不会下厨房的,对于处理这种肉类也没有阿娘顺手。但眼下他看起来相当熟练,像是短时间内养成了手法。
他快读地将肉分了分,藏在燕小钗背上的背篓里。
这里老牛其实不怎么见状,这么久以来,也饿得不剩下什么肉,所以也不能支撑太久他们的伙食。
没了老牛,只能靠脚走路。
燕小钗背着弟弟抱着妹妹跟在爹娘娘的身后,看起来有些力不从心。
但他不肯放下,只有母亲缓和过来的时候,他会将妹妹递给阿娘,但绝对不会给阿爹抱。
不知道为什么,但在别人看来,这只是很正常的事情。
毕竟一直以来,阿爹都是不用做这些事情的。
燕小钗甚至在这一刻嫉妒的庆幸,阿爹从来不用做这些伙计,故而对他也不会产生一丝怀疑。
想到这里,他走的更加快了一些。
时间过去了许久,燕小钗甚至一时之间分不清过去了多少天。
两天、三天、五天……
好像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直到有一天,所有人的食物都已经吃的干净,那些牲畜没能救下他们的命。
可是那条路途好像永远都不会走到头一样。
他们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吃,就开始吃土吃草吃树皮。
就比如说树皮吧,只有榆树、柳树等一些可以吃,要先将树皮割下来,刮掉外面的硬皮,把内皮上岸后磨成粉,再加水揉成面团状,蒸煮才可以吃。
树皮的口感粗糙,难以下咽并且不好消化。
不可以完全用来果腹,只能短暂充饥。
草根也可以吃,但也只有一部分葛根、蕨根可以吃,需要从地下挖出,洗净后打成泥,用水反复清洗,过滤掉一些有毒的杂质才可以吃。
但他们根本没有那么多水可以用,就算处理完,也没有多少可以进到肚子里。
好在有一些昆虫可以吃,可以补充一些营养。
如果是吃土的话,就更加痛苦。
观音土不被消化,会引发肚胀、难以排泄,大多人都会肚大而死。
日子变得更加艰难了一些。
逐渐的,有些人开始吃被饿死的人的尸体。
甚至有些时候,一个人正在被吃,就突然醒了过来,开始挣扎大喊。
但已经无济于事了。
燕小钗永远忘不了那样的眼睛,那几句恐惧地,乞求的目光。
他不敢想象,活活看着自己被吃掉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只敢将弟弟妹妹护在怀中,一声都不敢发出来。
自从发生这样的事情太多之后,燕小钗开始嫉妒在意周围的情况。
并且,大家都养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哪怕就是要累死,也要用力地站着,绝对不能脱力倒下,不能够闭眼,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家自觉地离得远远的,还要留一个人守夜才行。
但是有一次,说好守夜的赵大壮把自己的婆娘给吃了。
这一次变故出现之后,所有人都格外警惕了起来,甚至互相完全没有了一丝信任。
燕小钗看向阿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恐惧。
并且成功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这一次,阿爹终于忍不住开始对他进行了讨伐。
他将一碗新鲜出炉的血递到他的手中,逼迫他喝下去。
燕小钗还是拒绝了。
这引得他大发雷霆,他瞪着燕小钗怒斥道:“我这不是为了你们好!你知道这些血有多难的吗?!!”
燕小钗却只是默默地擡眸看着对方,那眼神中复杂的光芒似乎刺痛了他。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不许这样看着我!!!!”
“啪——”
随着一个耳光,燕小钗整个身体都跟着颤了一下。
燕三娘终于反应了过来,连忙将自己的儿子护在身后,声音也难得拔高了一些:“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钗儿还是个孩子,他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害怕而已!现在这种情况……谁……谁不怕……”
她最后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哭腔和无助。
阿爹将怒火转移到了她的身上,那双幽深的眸子像是即将爆发的野兽。
“都怪你这死婆娘!要不是你,我的儿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怯懦胆小,一事无成!完全没有属于男子的血性!”
燕小钗又不想说了,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手中的一碗血。
那破碗之中的一片红,像是一团黑洞,随着他的注视将他的灵魂吸了进去,将他整个人缠绕着。
他先是感觉到了一阵窒息,他的呼吸愈演愈烈。
似乎下一秒就要咽气了。
突然,他猛然捧起那破碗,长吸一口气之后。
血好烫,像是刚刚流出来的,还带着体温的血。
它们一起钻进了他的喉咙里,像是即将诞生的卵。
这一碗血并不纯粹,还带着阵阵残存的肉渣,似乎是凝结起来的各种肉类,或者各种奇怪的肝脏组织。
他不知道,他也无心知道。
他完全不敢让这东西在自己的舌头上停留,只敢快速地将其吞咽,他在这一刻,连呼吸都不敢。
在即将窒息的时候,终于将血喝了个干净。
当爹娘注意到他的时候,几乎是一起僵直在了原地。
他们终于停止了争吵和哭喊。
阿爹见状嗤笑一声,擦了擦他脸上的血:“好小子,这才是我的儿子。”
他的低笑令他有些胆颤,可是他却不敢后退半分。
母亲在这一刻瞬间失去了和父亲对峙的怒气,只剩下无法控制的悲伤。
她一把将自己的儿子抱进怀中,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小声呢喃道:“钗儿,娘对不住你……”
燕小钗没回答,他现在并不好受,尤其是那血依旧残留在他的喉咙中,像是黏住了他的唇舌,反复刺激着他脆弱的神经。
直到突然有一股反胃感令他头晕目眩。
他几乎是瞬间扑倒在地,再也忍受不住地大吐特吐起来。
他的身体发出一种抗拒的低声嚎叫,迫使他将刚才吞下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什么都没剩下,直到他已经开始吐黄水,身体才将他放过。
阿娘着急担忧地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安抚着他的脊背。
可是当燕小钗挣扎着擡起头的时候,却对上了阿爹带着戏谑的笑容。
:“好小子,跟你娘一样是个没福气的家伙。”
“没关系,以后多试几次,你就不会吐了。”
燕小钗再次垂下脸,看着地上那一片狼藉的血和泥,泪也落了上去。
……
他一刻不离地守着弟弟妹妹,乃至阿娘都不愿意给了。
就在一切寂静的时候,人群中突然传出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渐急渐燥,那声音越来越大,牵连周围的一起咳嗽起来,像是瘟神降临。
他们好像要一齐将吃下去的牲畜吐出来一样,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哑的嚎叫。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颤抖的,挣扎的哭腔。
有些人已经开始高热,整个人像是被什么烧熟了一样。
燕小钗觉得,是那些被他们吞下去的滚烫的血肉,那些牲畜的血肉和肝脏在不知不觉间将他们的肠胃和内脏都烧穿了。
直到烧得他们开始上吐下泻。
短短一夜之间,很多人都随之病倒了。
当然,这也包括燕小钗的阿爹。
他是几人中看起来最为严重的,阿娘也在发着低热。
弟弟妹妹的情况还算稳定,但这也丝毫不影响燕小钗担心至极。
他有一种隐约的感觉,他觉得只要是吃过那些血的人,都已经被下了诅咒,他们都会被诅咒带走,这是那些牲畜和不安定魂灵的惩罚。
当下高烧不止,他们没有草药。
燕小钗依靠着阿娘对草药的一知半解,找了一些可以缓解发热的草药。
可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
很多人死了,他们死的很惨。
几乎是在地上扭曲挣扎着,整个身体都随着痉挛狂颤,同时从喉管和□□喷涌而出的血肉,浑身血淋淋的。
像是被无形的牲畜啃了个干净。
燕小钗现在更加疲惫了一些,需要专心照顾病重的爹娘,提防所有人,避免它们趁乱来夺走他的弟弟妹妹。
大家伙的情况更加艰难了,死伤惨重。
因为这种疾病,很多人不敢再去吃那些喷血而死的尸体,可是时间长了,饿得不行,还是会去吃。
尽管那些尸体早就已经腐烂了。
有一日,对燕小钗的打击是从未有过的。
阿爹死了,阿娘也随之奄奄一息。
他们总是这样,互相憎恨着不分彼此。
阿爹死亡的时候,眼睛还朝着天边瞪着,似乎十分地不甘心。
他走的时候什么话都没有说,最后只是呢喃:“我不想死……我不要s————”
可是他的声音没能打动任何人,也没能感动上苍,他还是在不久就咽了气。
母亲这时候的情况并不是很好,他的身体本就相对羸弱。
她能活到现在,比阿爹活的久,已经是万般庆幸。
他看着怀中的阿娘,他知道阿娘咬死了。
他仔细看着那即将涣散的眼睛,听着早就破锣的喘息声。
阿娘死前的样子跟阿爹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目光。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的儿子身上,没有看着那苦老天。
燕三娘死之前一直攥着他的手,像是一种坚毅的命令。
:“钗儿……活下去……活下去!带着弟弟妹妹——————————”
“喝血——吃肉——喝血——吃肉——”
最后一声落下,她已经没了生机。
燕小钗知道阿娘的意思,他先是摇了摇头,泪水早就止不住地从他脸上滑落,混乱的不成样子。
可是母亲的目光却像是烙印,她始终瞪大了眼睛,像是一句又一句的:“喝血——吃肉——”
那双眼睛失去了光辉,四下涣散,死不瞑目。
燕小钗缓缓伸出手来,他痛哭流涕地,试图用自己的手将阿娘的眼睛和尚。
可是试了多次,都不见效果。
他心中纠结挣扎,乃至绝望。
最后他就是声嘶力竭地开口道:“娘!我知道了!我吃肉!我喝血!我一定会活、活下去——————”
话音刚落,他再次伸手去抚摸阿娘的眼睛。
随着尸体中深深叹出的一口气,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终于合上了。
……
爹娘死了,燕小钗为了保证自己能带着弟弟妹妹活下去,选择离开大部队,自己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会去哪,他只知道如果继续跟着大部队走,他们哦度要死。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弟弟妹妹的情况已经变得很差。
这一日,燕小钗第一次划破了自己的手腕,将自己的血喂给了弟弟妹妹。
弟弟妹妹们早就饿坏了,几乎是扑在他身上吮吸着他的伤口。
燕小钗怀抱着他们,缓缓在一棵枯树下靠坐。
日复一日,他就这般。
直到他再一次合上发沉无比的眼睛————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再也没能将弟弟妹妹将星。
尽管燕小钗将自己的浑身上下都划破了,他体内似乎也没有更多的血可以喂养他们。
燕小钗此时很困很累,刚刚睁开一会儿眼睛,又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等到商爻春找到这孩子的时候,当时见到的场景,几乎令他终身难忘。
只见,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抱着两个比他更小的孩子,那两个小孩蜷缩在他的怀中,他们已经死了。
死前还在吮吸着那孩子的伤口。
商爻春这才发现,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全部都是划破的刀痕,浑身惨白,应该已经缺血到了极点。
“他还活着吗?他们还活着吗?”江湄有些焦急道。
商爻春蹲下身子,上前查看。
他先是检查了那两个蜷缩成一团的,已经完全僵硬的两个小孩。
早就没有一点声息。
他想要将这两个孩子从他怀中抱走,可却像是受到了某种阻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这两个小孩取了出来。
剩下的孩子身上布满伤痕,他一时无处下手。
在试探其脉搏的时候,商爻春一时之间连大气都不敢喘。
直到他明确感受到了那微弱的,几乎微不可查的跳动。
商爻春眼眶一红,他连忙将人给抱了起来,在抱起来的一瞬间,才察觉出孩子特别轻飘,如同一具空壳娃娃。
江湄从他手中接过孩子,给他先行处理那些伤口。
商爻春取出羊奶,送到孩子的嘴边,可是那孩子就连吮吸的力气都没有。
于是,他只能将羊奶和热水兑在一起,令其变得稀薄,才能令他喝下去。
可是刚刚喝进去没多久,那孩子便又将其吐了出来。
江湄开口道:“可能是许久没有吃饭,这孩子的肠胃一时之间有些不习惯,我们一会儿少喂一些,多喂几次,慢慢来……”
商爻春点了点头:“好。”
在两人的照顾下,那孩子终于恢复了一些生机。
只不过,也许是因为太累,这孩子醒来一会儿就会再次睡着。
商爻春觉得这孩子的身体太弱了,也许要养伤几年才会薅起来。
“他对自己太过狠辣,身上的伤口几乎遍布全身,好在小孩的血肉还可以恢复。”江湄叹了口气。
用了一段时间的药,将养了许久,他身上的伤才薅起来,有些地方甚至没有留疤。
但也是难免有一些比较深的伤口,留下了浅浅的影子,像是留在他身上的淡淡的花纹。
江湄似乎是害怕他在意这些,给他做了很多手环项链,用来遮蔽这些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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