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六月底(2/2)
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尖锐的钝痛。
课间,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传开。
七班门口挤满了探头探脑的学生,低低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带着惊愕、惋惜和一丝丝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周嘉阳的身影出现在三班后门,他脸上惯常的嬉笑不见了,只剩下沉重的焦虑和难以置信。他朝程橙招了招手。
程橙拉着江见夏走到教室外相对安静的走廊角落。周嘉阳拄着拐,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橙子,夏夏……是真的吗?冬哥他……”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程橙红着眼睛点点头。
周嘉阳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引来侧目。“操!”
他低骂了一声,眼睛也红了,“怎么会这样……早上还好好的……他昨天还跟我说物理小测要抄我的……”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江见夏,“夏夏,你……你们早上……”
“我和我妈路过,正好看到。”江见夏打断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救护车来得及时,命保住了,人在IcU,还没醒。”
周嘉阳看着江见夏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巨大风暴却又死寂一片的眼睛,所有追问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他烦躁地原地转了个圈,单拐在地面敲出笃笃的声响:“妈的!妈的!这叫什么事!冬哥……冬哥他……”他最终只是狠狠抹了把脸,声音带着哽咽,“放学……放学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他吧?行吗?”
“嗯。”江见夏轻轻应了一声,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又像是被拉紧到极限的弓弦。
高考的压力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而林予冬的意外,则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阴影,笼罩空气里。
白天,江见夏强迫自己像个最精密的仪器一样运转。
她坐在教室里,目光紧紧跟随着老师的板书和讲解,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地移动,留下工整却毫无温度的字迹。
她疯狂地刷题,一套接着一套,数学的解析几何,物理的电磁场综合,化学的有机推断,生物的遗传图谱……那些复杂的符号、公式、原理,成了她暂时逃离现实的唯一避难所。
只有将自己完全沉浸在题海里,用高强度的思考塞满每一分每一秒,才能短暂地麻痹那颗被恐惧和未知反复煎熬的心。
然而,每当课间铃声响起,或是老师宣布下课的瞬间,那层坚硬的、隔绝痛苦的壳便会出现裂痕。
她会下意识地看向前排那个依旧空着的座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窒息般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
有时,走廊里会传来七班男生们打闹的熟悉声音,里面少了一个清朗中带着点散漫的调子,那缺失的一角,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所有人的听觉里。
放学铃声一响,江见夏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
她没有回家,而是背着沉重的书包,和程橙、周嘉阳、许薇、顾言汇合,一起沉默地赶往中心医院。
顾言依旧话不多,只是默默地将整理好的各科重点笔记复印了几份,分发给其他人。
许薇用手机拍下白天老师讲解的难点,存在一个共享相册里。
周嘉阳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旧的小型播放器,里面下载了很多英语听力材料和舒缓的轻音乐。
IcU病区外那条狭长、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成了他们临时的自习室。
冰冷的蓝色塑料椅被他们占据了一小排。
几个人挨着坐下,摊开书本和试卷,就着头顶惨白的灯光,开始无声地学习。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以及周嘉阳压得极低的、对着紧闭的IcU大门方向小声念叨的声音,是这片压抑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冬哥,听见没?今天老马又拖堂了,讲那破电磁感应,跟念经似的,听得我头都大了……不过哥们儿记笔记了,等你醒了,借你抄……”
“……老班今天又强调了一遍作文立意要深刻,我寻思着深刻不了啊,深刻了怕跑题……”
“……顾言整理的生物有丝分裂和减数分裂对比图绝了,我居然看懂了!回头贴你床头,你醒了瞅两眼,保管比老师讲得清楚……”
周嘉阳絮絮叨叨,像是在跟门里的人汇报,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有时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会低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随即又强打起精神,继续念下去。
程橙会轻轻拍他的肩膀,递过去一瓶水。
许薇则安静地坐在旁边,戴着耳机听英语,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笔。
江见夏坐在最靠近门的位置。
她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在膝上的物理习题集,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只有她自己知道,书本上的每一个字都像隔着一层水雾,模糊不清。
她的耳朵捕捉着门内偶尔传出的、极其微弱的仪器运行声,捕捉着护士进出时开关门的轻响。
每一次门开,她都会瞬间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投向门缝里透出的那一线光亮,仿佛期待能看到什么,又恐惧看到什么。
当门再次合拢,隔绝了里面的一切,她眼底那微弱的光亮也随之熄灭,重新垂下头,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那些冰冷的公式上。只有紧握在掌心、几乎被汗水浸透的笔,泄露着她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
时间一天天过去,黑板角落的高考倒计时牌无情地翻到了个位数。
林予冬依旧沉睡在IcU里,生命体征在精密的仪器监护下维持着平稳,但意识就像沉入了最深的海底,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医生每次出来沟通情况,措辞都带着谨慎的保留:“生命体征稳定是好事,但大脑功能的恢复需要时间,急不来。你们家属……还有这些同学们,也要保重自己。”
林妈妈的眼睛早已哭肿,林爸爸的鬓角似乎也添了几缕灰白,他们看着这群每天雷打不动来报到、在门口安静学习的少年少女,疲惫而感激地点点头。
高考前夜,没有预想中的紧张失眠,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笼罩着江见夏。
她检查好准考证和文具,将它们整齐地放在书桌一角。
台灯下,她最后一次翻开林予冬为她整理的、厚厚的那本数学笔记。
清晰的步骤,详尽的批注,还有他特有的、带着点调侃语气写在页边空白处的“笨点没关系,态度好就行”、“林老师独家秘笈,不外传”……
熟悉的字迹像带着温度,熨帖着她冰冷而疲惫的心。
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墨迹,仿佛能触碰到那个在灯下为她熬夜整理、眉眼认真的少年。
床头柜上那本《鳄鱼笔记》被她碰落,中间夹着林予冬送她的交通卡当成书签,江见夏伸手去捡,翻开的那页刚好是她用铅笔划线的句子:
“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明白我会爱你,像狂兽像烈焰的爱,但不准,这事不能发生,会山崩地裂,我会血肉模糊。”
她愣了一下,合起了书。
他们各自拿走了对方身上的一部分,所以分开时才会那么痛。
窗外,城市的灯火无声流淌。
蝉鸣尚未正式登场,只有几声零星的试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预示着盛夏的迫近。
江见夏合上笔记,关掉台灯,将自己沉入黑暗。
两天的高考,在一种奇异的、高度集中的状态下度过。
笔尖划过答题卡的声音沙沙作响,像蚕食桑叶。
窗外的阳光炽烈,梧桐叶在热风中翻卷,投下晃动的光影。
江见夏坐在考场里,心无旁骛。每一道题,每一个公式,每一个推导,都清晰地呈现在脑海里。
没有紧张,没有慌乱,只有一种沉静的力量,支撑着她将三年所学,将那些浸透了汗水、泪水和无数个日夜伏案身影的知识,有条不紊地倾泻在雪白的纸页上。
她感觉从未如此清醒,也从未如此投入。
仿佛所有的杂念、所有的恐惧,都被暂时隔绝在了考场之外。唯有在交卷铃声响起,走出考场,被午后灼热的阳光包围的瞬间,心底那根紧绷的弦才微微松弛,随之涌上的,是更深沉的、关于医院那扇门的牵挂。
半个月后,高考成绩放榜的喧嚣渐渐沉淀。
江见夏的名字赫然排在全省前列,一个足以让她和林予冬曾经约定的S市梦校触手可及的数字。
然而,这份喜悦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小的涟漪,便迅速沉没。
她依旧每天去医院,坐在那条熟悉的走廊里看书,或者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这天下午,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护士走出来,对守在外面的林妈妈轻声说了几句。
林妈妈疲惫的脸上闪过一丝微弱的波动,点了点头。
护士的目光转向江见夏:“江同学是吧?病人情况比较稳定了,今天允许一位探视者进去,时间不要太长,注意消毒防护。”
江见夏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她看着林妈妈,林妈妈对她露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带着鼓励意味的微笑,点了点头。
江见夏深吸一口气,跟着护士去进行严格的消毒,换上蓝色的无菌隔离服,戴上口罩、帽子和鞋套。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包裹着她,隔离服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
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缓慢而沉重,仿佛踏在云端,又像走向一个等待了太久的审判之地。
推开IcU内层的门,恒温恒湿的空气带着更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仪器的低鸣和液体滴落的细微声响构成了一个冰冷而规律的世界。
江见夏的目光越过几台闪着各色指示灯的仪器,终于落在那张靠窗的病床上。
林予冬躺在那里,身上连接着各种管线。
他比记忆中瘦削了很多,脸颊微微凹陷下去,脸色依旧苍白,但褪去了那种骇人的灰败。
浓密的睫毛安静地覆在眼睑上,嘴唇因为干燥而有些起皮。
胸口在薄被下规律地微微起伏,依赖着呼吸机平稳的辅助。
江见夏一步步走近,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她在床边缓缓蹲下,视线贪婪地描摹着这张沉睡的容颜,从英挺却失了些血色的眉骨,到紧闭的眼线,再到略显单薄的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走廊里的等待,考卷上的奋笔疾书,深夜的绝望穿越,清晨路口的惊魂……所有的挣扎、恐惧、痛苦和渺茫的希望,都汇聚成此刻无声的凝望。
半个月来强撑的坚强堡垒,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在他毫无知觉的沉睡面前,轰然倒塌。
酸涩汹涌地冲上鼻尖,视线迅速模糊,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涌出眼眶,无声地砸落在她紧握的、戴着一次性橡胶手套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金属床沿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耸动起来。
压抑了太久的声音终于冲破喉咙的封锁,带着破碎的哽咽逸出:“林予冬……”
她的声音闷在口罩和床沿之间,模糊不清,却浸透了最深重的委屈、疲惫和无助,“为什么……为什么还不醒……医生都说……都说你已经好了啊……”
寂静的病房里,只有仪器的滴答声和她极力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洁白的床单上投下温暖的光带,光带里有细小的尘埃无声飞舞。
就在这近乎凝固的悲伤里,一只苍白、骨节分明、还缠着监测导线和留置针管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穿越了漫长时空的滞涩感,从洁白的被单边缘抬了起来。
那只手在空中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方向,然后,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无比轻柔的力道,缓缓地、轻轻地落在了江见夏戴着一次性蓝色医疗帽的头顶上,带着输液后微凉的触感,笨拙地、安抚似的,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她柔软的发顶。
一个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虚弱得如同气音,却又无比清晰地撞入江见夏耳膜的声音,在仪器的低鸣背景中,艰难地响起:
“波光同学……我又惹你伤心了吗?”
江见夏的身体瞬间僵住,如同被一道细微却强大的电流贯穿。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红肿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病床上那张脸。
林予冬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笑意的眸子,此刻显得异常疲惫和迷茫,眼睑下有着浓重的阴影,像蒙着一层薄雾,焦距还有些涣散。
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聚焦,视线艰难地落在近在咫尺、哭得一塌糊涂的江见夏脸上。
他的眉头极其微弱地蹙了一下,嘴唇又艰难地动了动,重复着那个带着他独特印记的称呼,声音依旧沙哑微弱,却像穿透了漫长冬夜的第一缕阳光:
“……粼粼?”
江见夏想,她原本可能有无数个夏天,可遇到林予冬之后,她的夏天便坍缩成了唯一的,只存在林予冬的夏天。
蝉鸣带来盛夏,湖水淹没过往,梧桐遮盖烈阳。
所有的伤痛都终将痊愈,而赎罪总是会得到宽恕。
某一天你察觉自己掌心握住了奇迹,或许只是握住了一段夏天。
窗间走马,跳丸日月,眼泪蒸发处,长出新的枝丫。
在他们的六月底。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