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如此鲜明(2/2)
礼堂里人声鼎沸,嗡嗡的交谈声、挪动椅子的摩擦声、老师维持秩序的喊声混成一片巨大的背景噪音,她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被无限放大,沉重得像擂鼓。
没过多久,一股熟悉的、清爽中带着淡淡皂角味的气息,混合着礼堂里陈旧空气的味道,悄然从身后靠过道的方向弥漫过来。
很淡,却像带着某种精准的识别码,瞬间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钻入江见夏的鼻腔。
他来了。
江见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得更直了,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
她能感觉到身后座椅被轻轻拉开时细微的震动,感觉到他坐下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那股气息,如同无形的丝线,将她牢牢地钉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她甚至不敢回头,连眼珠都不敢向侧后方转动分毫,只能死死地盯着前方舞台幕布上巨大的校徽图案,仿佛那是什么值得研究的艺术品。
后背却像暴露在无形的聚光灯下,每一寸皮肤都敏感地感知着来自斜后方的存在,灼热,冰冷,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整个礼堂的灯光“唰”地一下暗了下来,只剩下舞台上方几束追光灯打在猩红色的幕布前,将准备讲话的校领导身影拉得巨大而模糊。
黑暗像潮水般瞬间吞没了观众席,也暂时模糊了所有的表情和界限。
江见夏僵硬地维持着坐姿,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前方巨大的LEd屏幕上开始播放精心制作的励志视频——巍峨的高山,奔涌的激流,破茧的蝴蝶,最后是历年考上名校的学长学姐们意气风发的笑脸,配合着慷慨激昂的背景音乐和煽情的旁白。
台下适时爆发出阵阵掌声和口号声,气氛被一点点推向高潮。
然而这一切,在江见夏混沌的意识里,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
屏幕上耀眼的光线在她空洞的瞳孔里跳动,却照不进任何内容。
她只是茫然地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为了掩饰这种失魂落魄的状态,她机械地从书包侧袋里摸出一本小小的、边角已经磨损的单词本,摊开在腿上。
借着屏幕反射的微光,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那些早已滚瓜烂熟的字母组合,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纸张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也驱不散心头那沉重的、冰冷的窒息感。
林予冬坐在她斜后方,隔着一个狭窄的过道。
从灯光熄灭的那一刻起,他所有的克制似乎都在黑暗中失效了。
那道沉沉的、带着巨大重量的目光,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前方那个单薄的背影。
黑暗给了他暂时的掩护。
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贪婪地看着她。
视线贪婪地描摹着她脑后简单束起的马尾,几缕碎发柔软地贴在白皙的颈侧,在屏幕变换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脆弱的光泽。
看着她因为紧张或寒冷而微微绷紧的、单薄的肩线。
看着她放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攥着那本单词本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看着她偶尔因为屏幕光线变化而轻轻颤动的眼睫投影。
距离这么近,却又像隔着无法逾越的万水千山。
这几天,他像是活在一个巨大的、不真实的真空罩子里。
世界失去了声音和颜色。
吃饭、上课、打球,都只是身体在机械地执行指令。
大脑里反复回响的,只有林荫道尽头那句冰冷的“分手吧”,只有她紧闭双眼痛苦摇头的画面,只有她最后踉跄逃离时剧烈颤抖的背影。
他试图用最凶狠的方式在球场上发泄,试图用最彻底的沉默隔绝外界,试图用繁重的题海麻痹自己。可是没有用。
那个空洞就在那里,每一次心跳都带着回响般的钝痛。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她,不去看任何可能与她相关的方向,不去听任何可能提及她名字的声音。
他像个被强行设定程序的机器人,固执地执行着“远离江见夏”的指令,以为这样就能把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暂时封存起来。
然而此刻,在这片意外的、被命运强行安排的咫尺黑暗里,所有的堤防瞬间溃不成军。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却连一个衣角都不敢触碰的背影,看着她身上那件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的蓝白校服外套,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尖锐痛楚和浓重荒谬感的浪潮猛地将他淹没。
明明几天前,他们还牵着手走过这条林荫道,她的指尖会调皮地挠他掌心;明明几天前,物理晚自习上,他还会把剥好的橘子瓣悄悄塞进她课桌抽屉;明明几天前,他还笃定地规划着高考后一起去S市……
那些鲜活的、带着温度的碎片,此刻在黑暗的催化下,如同最锋利的玻璃渣,疯狂地切割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他几乎能闻到她发梢残留的、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那是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带着阳光暖意的气息。此刻却像一把淬毒的钩子,勾起所有甜蜜的回忆,再狠狠刺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苦涩。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更尖锐的疼痛来压制胸腔里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酸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眷恋。
舞台上,年级主任正用洪亮的、极具煽动性的嗓音带领着全体高三学生进行宣誓。震耳欲聋的
号声如同汹涌的海浪,席卷了整个礼堂:
“拼搏百日,无悔青春!”
“志存高远,脚踏实地!”
“全力以赴,金榜题名!”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狂热。
江见夏被这巨大的声浪裹挟着,不得不跟着人群站了起来。
她动作有些僵硬迟缓,手指紧紧攥着那本单词本,指关节捏得发白。
她微微低着头,脊背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和脆弱,像一张被强行拉满的弓,随时可能断裂。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沉甸甸地落在她的后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和冰冷的审视,几乎要将她单薄的校服外套洞穿。
林予冬也站了起来。他站在她斜后方,目光依旧牢牢锁定着前方那个微微低垂着头、脊背挺得僵直的背影。
周围的同学都在声嘶力竭地呐喊,面孔涨红,青筋毕露,挥舞着手臂,释放着被高考压抑太久的激情和压力。
只有她,像一座沉默的孤岛,在汹涌的人潮和震天的声浪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微微侧着头,露出的一小段颈脖线条在昏暗光线下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强撑的倔强和难以掩饰的脆弱。
那挺直的、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的脊背,像一根刺,狠狠扎进林予冬的眼底。
他看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酸涩的痛楚混合着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溺毙。
他张了张嘴,想跟着喊出那些口号,却发现喉咙像被砂纸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甚至无法移开视线。
宣誓的短短几分钟,对他而言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他感觉自己像个灵魂出窍的旁观者,漂浮在喧嚣沸腾的礼堂上空,冷冷地看着下方那片蓝白色的海洋,看着那个在汹涌人潮中显得格外渺小和孤单的背影。
整个百日誓师大会的内容,领导的讲话,励志的视频,震天的口号,甚至是身边周嘉阳激动得有些变调的呐喊声,都在他混乱的意识里被模糊、扭曲、淡化,最终只剩下前方那一道沉默的、僵硬的、让他痛彻心扉的剪影。
那是他这几天离她最近的时候,近得仿佛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绝望和挣扎的冰冷气息。
也是他最远的时候,远得仿佛隔着生与死的鸿沟,连一句最简单的“你怎么了”都再也无法问出口。
声浪终于平息,人群像退潮般坐回座位。
礼堂的顶灯“啪”地重新亮起,刺目的白光瞬间驱散了所有黑暗的掩护,将每一张或激动、或疲惫、或茫然的脸都照得无所遁形。
江见夏几乎是立刻垂下眼,身体不着痕迹地再次往座椅扶手内侧缩了缩,像一只受惊后急于缩回壳里的蜗牛。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在灯光亮起的瞬间,如同被烫到般猛地收了回去。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解脱和更深的空洞的疲惫感席卷了她。她攥着单词本的手指微微松开,指尖冰凉麻木。
大会还在继续,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声音透过麦克风在礼堂里回荡。
但江见夏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她只是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盯着膝盖上摊开的单词本。
纸张上那些熟悉的字母,此刻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扭曲、变形,像一片片冰冷的雪花。
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逃离。
直到班主任陈老师拍了拍她的椅背,示意散场了,她才如梦初醒般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椅子。
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就低着头,像一尾受惊的鱼,迅速地汇入了涌向礼堂出口的人流,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攒动的蓝白色校服之中。
林予冬坐在原地,没有立刻起身。
他看着前方那个瞬间空掉的座位,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她最后一丝冰冷的气息。
灯光惨白地打在他脸上,清晰地映出他眼底那片浓重的、化不开的疲惫和茫然。
他缓缓抬起手,用力地搓了把脸,掌心一片冰凉的濡湿。
礼堂里人声鼎沸,散场时的喧嚣比入场时更甚,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嗡嗡作响,像巨大的蜂巢。
他却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迅速褪色、远去,只剩下一种尖锐的、冰冷的寂静,将他牢牢地困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