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神母凡尘(2/2)
因为琢光不想说?
是她这个妈妈做得不合格么?是在家里照顾孩子的丈夫暗地里虐待李琢光么?
可是家中一直有监控,李载雪与她的朋友们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丈夫的行为没有任何异常。
那就是自己的问题?
她把自己关在书房关了一整夜,罗列出所有她认为自己可能对李琢光做得还不够好的地方。
之后,她向出版社的编辑请了个长假,带着李琢光把清单上的内容全部完成一遍。
她观察了平时给女儿看动画片时,女儿最喜欢的那几个动画角色。在商场逛街时,就给她成盒地买下盲抽的小卡。
李琢光低着头安静地拆开盲袋,然后将每一张小卡都按照人物分类好,最后一堆一堆地前后放在一起。
她的手太小,只能两只手捧着小卡。
做完这一切,她擡起头,乌溜溜的黑眼珠看向李载雪。
李载雪期待着李琢光会做些什么,最好是说些什么。但李琢光只是像往常一样直勾勾地看着她,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李载雪没有气馁,继续她的计划。
她带着李琢光去了游乐园,比起她陪李琢光玩,其实更像是李琢光在陪她玩。
李琢光还太小,坐不了过山车,所以她们排了很多和玩偶拍照的项目。
李载雪抱着女儿,脸颊贴在一起,小熊玩偶内胆的工作人员见状,也将玩偶的脸贴上来,将李琢光的小脸挤在中间。
而李琢光平静地学着前一个人的拍照姿势比出一个「耶」的手势。
拍完了照片走在路上时,李琢光和李载雪都没有注意到脚下的障碍物,李琢光的小腿腿骨撞在那块凸起的砖角,被拌得一踉跄。
她低下头,似乎十分不解地看着自己的脚。
“是摔痛了吗?”李载雪连忙把李琢光抱到旁边的椅子上坐好,卷起李琢光的裤子,还好没有淤青。
她心疼得要命,就好像李琢光不是腿磕红了,而是摔断了。
她对着磕红的地方轻轻吹气:“妈妈呼呼,痛痛飞走。”
而李琢光仍旧是面色如常地看着自己的小腿。
李载雪眼中划过一抹难过。
她不知道有多羡慕那些闹腾的孩子,她宁愿李琢光坐在地上大哭耍赖,也不要这样什么情绪都没有。
回去的路上,李载雪尽力在李琢光面前表现得轻松快乐,微蹙的眉间仍然无法遏制地流露出一点忧愁。
李琢光头顶带着白色的猫耳发箍,因为李载雪牵着她的手,因此她也回握着。
她只是在学着别人的举动,看着李载雪的侧脸,就宛如一个害羞内向又有些呆呆的正常小孩。
开车的司机是退伍军/人,也是李载雪的老熟人,她说起话来语气熟络:“李老师,慢慢来,今天我觉得小光有点变化了。
“我们肯定可以的。”
“是么。”李载雪惨淡一笑,并不相信司机安慰她的话语。
司机调整了后视镜,让她能在镜子里同时看到李载雪与李琢光。
那小小的女孩依旧凝视着自己的母亲,也许是错觉,司机似乎觉得自己看到李琢光双眉极快地皱了一下。
“我不是在安慰你,真的。”司机语气诚恳,“小光真的有变化。
“您一直和小光待在一起,可能变化就不太明显,我一个周才见她一次,我觉得啊,她的眼睛比上一周更有神采。”
明知道对方只是在安慰自己,李载雪还是忍不住扭头看向李琢光,克制着双手的颤抖,捧起这张肉乎乎的脸。
“真的吗?”她的声音也在发抖。
“真的。”司机用力地点头,以试图加大自己的可信度,“明天我去接刘院长来给小光体检,您到时候也可以问问刘院长。”
“我——我一定会问的!”李载雪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她也开始觉得自己女儿的眼睛有变化了。
绝不是错觉。她想。就是有变化了。
如果说在此之前,李琢光的眼睛是从地底刚开凿出来的原石,那么如今,这块黑曜石显露出一点点真面目来了。
之前是坚硬的,现在变得柔软了。
——可惜,她的喜悦没能持续多久。第二天来检查李琢光身体的刘平安无情地将她的幻想击碎。
“没有变化,载雪。”刘平安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淡声道,“我建议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她话音刚落,李载雪的眼泪便紧随其后地落下,刘平安不得不止住话头。
她抽出几张纸巾递给李载雪,悠长地叹了口气:“载雪,这是我一直以来和你说的事情。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明知道结果更大可能是不好的,就不要再抱有幻想。
“……”李载雪擦去脸上的泪水,然而更多的泪珠让她的擦拭变成徒劳。
她不肯看刘平安的眼睛,执拗地用她充斥哭腔的声音吼道:“这是我的女儿!你要我放弃我的女儿吗?!”
刘平安扣上医疗箱的搭扣,默了默,说道:“不是放弃。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要后继有人,趁年轻,再生一个吧。”
说这话时,她忽然觉得视野角落中出现了一道身影。她擡眸望去,见到的是面无表情、站在拐角处的李琢光。
这小孩的表情依旧冷漠而事不关己。
刘平安也觉得可惜,不是哑巴,身边也没有虐待她的人,李载雪更是愿意把一切全部给她。
要是能健康长大也没什么,但大多神经疾病都会影响身体健康。
刘平安想,只要李琢光肯说哪怕一个字,李载雪都会力排众议让她成为自己唯一的继承人。
李载雪刚准备扭头去看刘平安在看什么,李琢光就往墙后一躲,消失在拐角处。
李载雪没能捕捉到李琢光站在那儿的那一刻,一无所获的她转回头:“平安,你在看什么?”
刘平安回神:“没什么。”她将便携医疗箱背到肩上,站起身,“总之,我说的东西,你考虑一下吧。”
李载雪也站起身送别刘平安。
这不是刘平安第一次那么说,从她最初给李琢光下诊断时,就给出了这样无情的建议。
第一次时,李载雪歇斯底里地让她滚出去。
第二次时,李载雪瞪了她一眼,一个人默默地在角落里流泪。
这是第三次。李载雪用冰凉的手指敷上哭得红肿的双眼,从鼻尖到唇珠红了一片。
“我不会再生一个的。”她说。
刘平安并不意外:“你的子宫自然由你自己做主。”
李载雪又抽了两张纸巾擤鼻涕,声音里哭腔浓重,却努力地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生再多个孩子,她们也不是琢光。我只要琢光。如果她比我先死,我就把我的财产全捐了做慈善。如果她能平安长大……”
她抽噎了两下,不再去管自己流水般的眼泪:“如果她能平安长大,我总有办法让所有的钱都在她的手里。她学得会,我会教她的。”
像是为了说服自己,李载雪又重复了一遍:“她只是不喜欢说话,她学得会的。”
刘平安面对这样的李载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作为一个医生,她有必要再提醒李载雪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学会接受李琢光可能永远都好不了的现实。
李载雪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她不能把李琢光当成自己的全部。
但作为李载雪的朋友,亲眼看着李载雪满怀期待地置办一件件小衣服和小玩具,怀胎十月生下那个孩子。
她没能忍心再次剖开血淋淋的现实。
也许慢慢来就好了,她想。
——不是也许慢慢来李琢光的病就好了,而是李载雪大概就会学着接受了。
刘平安背着医疗箱离开,离开前,她又看了一眼之前李琢光消失的拐角处,李琢光已不在那儿了。
李载雪将人送出去,闭着眼睛,额头抵在冰冷的大门上,指甲扣在门板上的浮雕里。
她的眼泪比断了线的珠子落得更快,指甲泛白,轮廓里几乎渗出血来。
她不是幼稚天真的孩子,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李琢光这个症状甚至没有相似的病例。
就像确证了植物人还是不愿意放弃治疗的家属一样,植物人会睁开眼睛,甚至会自己移动肢体,即使知道植物人大多都这样,可这些看在家属眼里都是微末的希望。
她不愿意承认,也绝不会承认。
别说李琢光现在说不清是什么情况,就算她已经确证了绝症,自己也绝不会再生第二个孩子。
在这种环境下被生下来对老二不公平,也是对老大的背叛。
她握起拳头,捶打了一下金属门把手。
眼泪还没有流干,但她心里做好了决定。
她得好好调理身体,争取陪李琢光很久很久,这样以后但凡有什么事,至少李琢光的身后还有自己。
上天已经抛弃了她的孩子,她绝不能自己再抛弃自己的孩子。
李载雪缓缓地松开手,平复下自己过快的呼吸,手指上迟缓地感受到一阵刺痛,血管跳动的频率好似心跳。
她从鞋柜上抽出一张纸巾擦拭指甲里流出的血,一边在脑子里思考自己是否要培养一些照顾李琢光的后生。
沉浸在思绪里的李载雪没注意到无声无息站到自己身后的李琢光,她立马胡乱抹了一把脸,挂起一个温柔的笑意,弯下腰问:“宝宝,怎么了?”
金丝雀站在不远处的走廊里,手臂里夹着一个小盒子,给李载雪打手势比划,示意李琢光是突然跑出来的。
看到金丝雀展示出手中盒子里是一颗颗珍珠,李载雪猜测大约是自己给李琢光戴着的珍珠项链被扯断了,孩子委屈。
于是她说:“宝宝别难过,项链妈妈有很多,你要多少都给你。跟着妈妈去房间里挑好不好?”
因为身高原因,李琢光本来擡着头,随着李载雪弯下腰,她也慢慢恢复成平视。
李琢光没有回答。
李载雪很喜欢李琢光的眼睛,她给这双眼睛写了很多很多的诗。
她将这双眼睛比喻成无垠的长夜,写成破茧的蝴蝶,两颗跳动的、生机勃勃的心脏。这世间一切美好的词汇都不足以描摹。
司机说李琢光的眼睛有变化,她也觉得有变化。可她分不清那是真的有变化,还只是自己的错觉。
李琢光一直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望着李载雪。
李载雪也习惯了这样的等待,弯着双眸,伸出手抚上女儿的脸庞,指腹摩挲着,指缝间的血干涸。
就在这时,李琢光擡起手,握住了李载雪的手。
李载雪一怔,她的心跳一点点快起来。明明早知道自己应该认清现实,但此刻她心头还是升起了不切实际的希望。
李琢光将李载雪的大手拿到眼前,轻轻地用食指碰了碰李载雪红色的指甲边缘,然后凑到她的嘴边,轻轻吹了一口气。
细细的、轻飘飘的声音在李载雪的耳边响起:“吹吹,痛痛飞走。”
是她的错觉么?还是李琢光真的说话了?
李载雪只觉得自己的后脑嗡地一声,耳朵里忽然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她张了张嘴,有太多的情感一齐涌上她的唇边,让她失声。
而李琢光似无所觉,放开李载雪的手,蹬蹬蹬小跑到金丝雀身边,把那盒子捧过来,又蹬蹬蹬跑回李载雪身边。
她双手捧着盒子递到李载雪眼前,把盒子里扯断的绳子拿出来扔到地上。
“珍珠是,眼泪。”她说。
莫名地,李载雪理解了李琢光想表达的意思。
她不小心扯断了项链,断了线的珠子像眼泪一样落下,于是她想起自己那个爱哭的母亲。
爱哭的人是否喜欢收集眼泪?她想,便在房间里的男人帮她收拾好散落在地上的珍珠后跑了出来。
“妈妈。”她轻声说,“我把我的眼泪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