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礼物清单(十)(2/2)
内侧床帘上再次出现了一道影子。
那东西脖颈处的黑影是堆叠的,一层一层如同一座小山,它头顶绑着的高马尾看不到随移动而飘起的发丝分离出的影子。
那道影子停留在楼梯上,李琢光听到它在拨弄拉链。与此同时,对床上铺的位置响起了戈焰所说的翻身与手指戳向屏幕的声音。
它没有多少耐心,只尝试了一分钟不到便停了下来。堆叠在肩膀上的脖子重新伸长,它的手指点向纱网。
滋滋的电流声里,那怪物的头颅毫无阻碍地伸进了床帐内部,继续伸长、伸长,扭曲的脖子如同一条手臂粗的蟒蛇,无声无息地沿着曲线路径前伸。
直到将它的头颅完全送到李琢光面前。
它的高马尾是从头皮上延伸出的雪白的肌肤,脖子上交错纵横全是一道道裂口,与那白杨树上一只只似眼睛的花纹一般,裂口中流下了浓稠的透明液体,那并不臭,甚至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
它的头是横着的,脸却是竖着的,一如地质研究所里那个模仿其她人样貌的生物。
李琢光顿在原地,与那双熟悉的、属于自己的眼睛对视了许久。她的心跳没有一点变化,藏在被子里的手摸到了腰间的音波小刀,佩戴着的单片侦查眼镜开始运转。
「水、吲哚醌、牛磺酸、蛋白质……」
「90.13%可能为章鱼墨汁,0.04%可能为靛红染料与牛黄混合物……」
「该物种非碳基生物,未被收录于现有物种图鉴中。」
「正在检测激素水平……」
「该生物激素水平为一级。」
李琢光露出了一个职业性的客套笑容,出声打破沉默:
“晚上好,晴山总部清剿部九三零队长李琢光,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它那张与李琢光一模一样的嘴巴动起来,连带着脖子上的所有裂口都开始动作。口型在变,但它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透过那些张开的裂口,李琢光能数清它脖子里每一根血管,看清血管中各色血液的流动。
它在模仿自己的口型,可是发不出声音。
李琢光试探性地动了动身子,它的目光迅速聚焦到移动的上半身。
她停下动作,借着调整好的角度望向怪物把脖子伸进来的地方。在它脖子周围有一圈淡蓝色的波纹,圈内纱网流动,像罩着一层流水,却没有影响到圈外任何。
像是开了一个传送门,或是通过某种手段更改了「游戏设定」。
就像晚上的那段记忆中,「李琢光」更改了那个世界的游戏设定,让苗苏和她朋友在房间里玩时不会有人注意到那间屋子。
地质研究所里那个「怪物」是没有恶意的,它将自己带入了一个幻境,那是一切的伊始。
那么眼前这个呢?
僵持了不久,李琢光又问了一遍:“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有什么东西戳了戳她的背,她往后退去,让到那戳了她的东西后方,眼睛快速一瞥,发现是一只两根手指的手。是眼前这个怪物的手。
那只手与脖子一样,无视床帐伸了进来,在空中摇摇晃晃地画出一个个的圆圈,然后又画了一个大圈,把那些小圈连起来。
李琢光理解了一会儿:“……你问我有没有天女庙的辟邪手链?”
脖子点出波浪纹状,这是一个点头。
“如果我说我没有的话,你是不是就要攻击我了?”
怪物的脖子从后往前缩起来,缩成一条弯折的山路,它伸出四十多厘米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李琢光的脑袋。冰冷的触感落在她的额头上,没有指纹的光滑指腹滑动。
它在她的额头上画出了一个五角星星。
李琢光喘了口气,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那一下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她对着那只怪物朗声笑起来。
怪物把两只眼睛挤成一团,奇怪地看住这个笑到停不下来的女人。
它垂下脑袋,把代表头颅的椭圆体摆正,脸上的五官重新排列组合,恢复成一张正常的脸。
它慢慢地把脖子一层层堆回肩膀上,细长的手指在李琢光的手腕上包住,围了一圈半。它没有太用力,只是示意李琢光跟着它往下走。
李琢光顺着它的力道起身,还没等她去拉开拉链,她的手就直接从那一圈淡蓝色的波纹里穿过了纱网。
她低头,头刚探出纱网,周围的景色顷刻间转换,她顿了顿,试着缩回脑袋。当她的眼睛处于纱网内的时候,从床帐看出去的仍然是三部的宿舍。
手上的力度重了重,怪物在催促她快走。
李琢光便就着那力道爬出了床帐。
外面也是昏暗的,一如没有开灯的宿舍,更像是三部一间普通的公寓。
半阖的百叶窗帘外照进色彩迷幻的霓虹灯,窗边放着一盆盆栽,桌上放着玻璃杯和摊开的本子,桌前则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耳边似乎能听见远处闷在建筑内部的鼓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工厂里新组装完成的机器人的味道。
李琢光站直了身子。她腿边是一张小床,床上的薄毯子散乱地扔在角落里。
怪物蠕动着「四肢」流动到桌子边上,从史莱姆一般的身体中伸出一只肢体,点了点角落里咖啡机的启动按钮。干净的杯子从下方推上来,热气腾腾的咖啡液冲下来。
它点了旁边的按钮,牛奶从另一个管道里流了出来,当液体装满了整个杯子以后,它暂停了咖啡机。柔软弹性的「手臂」卷住那只杯子,它蠕动回李琢光身边,把杯子递给她。
李琢光道了声谢,在床上找了个角落坐下,捧着咖啡没有喝。
那怪物煮的咖啡里加了大约两小杯牛奶的量,这是她平常爱喝的口味。但她不敢肯定这玩意到底是用什么做的,所以不敢喝。
怪物脖子上的椭圆体歪了歪,它脸上的五官在进入这个空间时便消失了,两颊的肌肉鼓起,向李琢光露出了一个笑容。
随后它转过身,果冻一样的下半身每走一步就变得更像人的双腿,坐到椅子上时,它的身体就完全是一个「人类」了。
它伸出肢体在空中点点,下一秒,桌子前的那片黑暗忽然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
那是一张张屏幕,一张张监控录像一样的固定角度的屏幕。
李琢光想到自己在哪里见过这间房子了。不同于即将看到真相的期待与希望,她心头却是说不上来的恐慌。
她把咖啡放到地上,站起身打算走到怪物身边,但怪物从背后伸出一只肢体抵住了李琢光的身体,把她推回了床边。
李琢光只好重新坐下。
监控录像的屏幕显出了画面,每一张监控画面都是不同的风格。有蜡笔画风,有抽象派画风,也有素描风,比起监控录像,其实更像一幅幅不同画风画成的动画片。
每一幅画面的中央都是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李琢光感觉自己在哪儿见过这个女人——是在二十部仓库里看到的那段记忆吗?好像不太一样。
但她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那怪物背后伸出的肢体下移,拉住了李琢光的手腕,等她走过来以后,拿着她的手靠近其中一面素描风的监控。
李琢光看着自己的手伸进了屏幕,进入屏幕的那一部分手变成了二维的黑白素描风。她攥起拳头,扁平的铅笔像素也随之弯曲,发出纸类折叠时摩擦的声响。
怪物把住她的手指,在监控录像的最下方按下了暂停键。
画面中的一切都暂停了,树木停滞在被风吹弯的那一刻,远处街道上的摊贩像一个个木头人一样愣在原地。
画面中心有两个看不清脸的女人,她们脸颊上有明显铅笔像素的阴影在动,看得出来似乎在说话,二人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不是很明显。
怪物伸出另一只肢体,把静音按钮点了开来,然后把着李琢光的手,将场景挪移到几米之外的小巷子外。
“你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要人家反抗,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拿什么反抗?”
经过音调处理以后,那声音变成机械女声一般的声音,但李琢光还是想得起来那是哪里发生的事情。
——王夭汝,属于观千剑的「前世记忆」里。
“她不反抗,就要被欺负一辈子。”
“是啊,要被欺负一辈子。”
李琢光呆呆地看着那段录像,芮礼是没有五官的,但是眼窝与鼻子旁边的阴影都画了出来。铅笔像素让她身上的线条显得空阔,随时都可能被轻轻一点就全盘推倒。
芮礼的表情一直没什么变化,在李琢光的记忆里,芮礼就是这样对世间一切事都淡淡的。
不管是小时候芮曦杀死了她的小猫,还是芮逸因为她抱着小猫尸体而教训她让她放下,她都从来没有过过大的情绪起伏。
就像她从自己手中滑落时说的那样。
「我只在意我最亲近的人,别的我什么都不想管。」
「只是你想做,我愿意陪着你做。」
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的,李琢光自己也会觉得芮礼其实什么都不想做,只是自己想做,所以她过来陪着她。
她会愧疚,但随即芮礼就会主动找她聊未来的计划,把她的疑虑打消。
有时候李琢光都觉得芮礼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当然她也是对方的,总是一个眼神就能了解对方想说什么,想做什么。要是在战乱时候,她俩绝对会是战场上配合最默契的搭档。
她们不止在这一世生活了六十多年,她们有着比李琢光想象中更加深厚的情感。
就像是在土坡上十人合抱不来的参天大树本就伟岸,却无人知道地面底下是如何的盘根错节。
如果芮礼像观千剑、苗苏和羊曜一样记得一切,每一次她看向自己的时候心里会想什么?
是可惜那么多记忆只有她一个人记得,让她显得像个臆想症的疯子一样,还是庆幸她全都忘了,因为「如果你知道,你会死掉的」。
在那段记忆中,她一直是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
在芮礼帮助她以前,她能够明白自己在被欺负,可心里想的只有「算了」和「忍一忍」,好像那是她该得的。
在芮礼对她说那段话以前,她陷入了一个怪圈,在那个迷宫里兜兜转转出不来。
怪物拿着李琢光的手,抹去了屏幕上的暂停键。
风开始吹,树叶晃动,叫卖声重新响亮。
代表着「李琢光」的那个无脸女人脱下背上沉重的书包,未经锻炼的细弱手臂上爆出青筋,拎着书包冲了进去,用尽全身的力量把书包抡到了最近的那个混混头上。
混混被打得猝不及防往旁边倒去,王夭汝掩在手臂下的眼睛在摄像头里露了出来。
黑白的素描画风猛然爆炸出绚烂的色彩,颜料自王夭汝的眼睛里如同眼泪一般大量地涌出来。
颜色不止让整个监控录像里有了亮光,填满了录像以后从屏幕里继续往外溢出,流到桌面上,其中流动着一闪而过的笑脸、哭脸,怒意或是苦意。
一张张王夭汝不同表情的面容混在颜料里起伏,它们把桌子染上无法褪去的色彩,透过那颜料,彩色的桌子隐约变成了薄薄的二维纸片。
李琢光拉着怪物的「手」后退,但是怪物挣开了她。
“快点过来。”李琢光眉心内收,她的心跳越来越快,胸口的恐慌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怪物扭过头「看」了她一眼,两颊肌肉堆叠起来,再次露出了一个笑容。
颜料没过了它的脚踝,李琢光眼睁睁地看着它的双足变成一片纸,然后是小腿、大腿。
怪物伸出一只肢体,拉开旁边的抽屉拿出了什么东西,身体放松地沉入座椅中,将那把东西的尖锋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李琢光倒吸一口气,她赶紧上前想要阻止怪物的举动,颜料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原本聚集在怪物脚下的颜料示威性地往她这里倾了倾。
她紧急后撤,怪物同时把刀刺进了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