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致肖田(二)(2/2)
李琢光不解:“那这不是自我欺骗吗?就算再怎么当男的养大,还是没那根……呃,还是女孩子啊。”
芮礼耸耸肩:“你最好还是亲自去问她娘,非要问我的话我觉得就是把两个孩子都当成男的养了。”
“好吧……”李琢光没能得到满意的答案,她转过身对肖田说,“那你肯定不想回去,对吧?”
“对!”肖田用力点头。
李琢光:“那你更要好好读书了,如果你在我这里成绩下降了,你觉得你阿娘会说什么?”
肖田浑身一抖:“她会说,城里的指导员也没用,要让我住回去。
“不行!”烛火映在她的眸子里,像是在她的眼中燃起一把火,“我得读书!”
*
肖田自那以后做作业积极了许多,见她表现好,李琢光便开始教她锻炼身体,从扎马步开始。她便练得更起劲了。
偶尔她在征得了李琢光和芮礼的同意以后,会把学校的朋友偷偷叫到家里来。那个女孩全副武装地用衣服遮着大半张脸,跟着肖田从后墙翻进来。
她大概一开始不知道来的是指导员的院子,一看到李琢光和芮礼两个人就慌张地想要踩着小土包翻出去,紧张之下,一失手从墙上摔了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李琢光像瞬移一样出现在墙下把她接住了。
肖田骑在矮墙上啪啪鼓掌:“李老师好厉害!”
那女孩连忙从李琢光怀里跳出来,双手贴着裤缝,连连鞠躬:“抱歉——抱歉,我马上离开。”
“走什么,来了就进房间里玩一会儿呗。”李琢光把女孩拉了回来,伸手接住从墙头探下身的肖田,把两个人赶进房间里,“一会儿村民来上课,你们在里面别发出声音就没事。”
顿了顿,李琢光看着女孩仍然担忧的脸色补充一句:“放心好啦,不会被人抓到的,只要不被人抓到就不会有不好的影响,你们是小孩,来这里玩很正常的。”
女孩这才乖乖地跟着肖田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又跑出来,从口袋里掏出好几颗大白兔奶糖放进李琢光和芮礼的口袋里。
见李琢光看她,她害羞地笑了,低着头跑了回去。
两个孩子在里屋做作业,听着外面讲课的声音,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要是有人想借用厕所经过里屋门口,她们马上爬进衣柜里躲着。
但她们不知道,就算真有人贱得慌想进里屋也进不来,她们甚至会直接忽视这间屋子。
——能不能进来,不还是李琢光动动手指的事情么?
之后她就没来过了。虽然李琢光和她保证不会有人在意,但她还是担心,所以不论肖田再怎么坚持她都不再答应了。
偶尔李琢光会在小土坡的大树下看到她和肖田两个人趴在那里写作业,看到李琢光和芮礼过来,那女孩也会朝她们打招呼,坐到背朝村子的那面,面对一望无际的田野一起聊天背书。
秋天就快过去了,闲下来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她没办法不把眼前的村民当成有血有肉的人,她们会流血,会流泪,会受伤,有感情,有自己的一生。
这和现实中的人有什么区别,人不就是这样的么?
村里人一个个地识了字,眉飞色舞地与她说今天和人砍价砍成功了,多亏两位指导员教她们识了字,才不至于被骗。
村长不希望她们看得太紧,也不是因为她们村子里的人爱偷闲,就是动作慢吞吞的。她们自己不急,李琢光也不急,左右那工作一直都有更新的进度。
李琢光逐渐忘记了自己只是想来这里看风景度假的初衷,按理说李琢光和芮礼早就该回城里了,出于一些莫名其妙的责任感,李琢光没有把她们二人的故事线往前推。
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故事线受到更改无伤大雅,毕竟这里的主要故事和她俩离得十万八千里远,她俩连名字都没有出现过。
李琢光和芮礼商量好,等把肖田带大,让她顺利参加完高考,她们二人就功成身退,离开这里。
然而那天她俩在大树下坐着吹风时,忽然有眼熟的村民跑过来,那人气喘吁吁地支着膝盖,指着村子的方向,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指、指导员,我可算是找到你了,快回、去,她们吵起、吵起来了!”
吵起来了?李琢光连忙站起来,让那村民给她带路,边走边问:“谁吵起来了?”
村民把气捋顺了说:“肖田和肖田她娘,吵得可厉害了。”
李琢光看到不远处两边针锋相对的人,一个瘦瘦高高的女人,她腿后边躲着一个小女孩,紧拽着她的裤子。她俩对面是浑身紧绷的肖田,背对着李琢光,看不清她的表情。
有几个妇人围在肖田母亲身边,似乎是在劝架,不赞同的眼神却如刀子一般扎入肖田的身上。在那一圈成年人面前,肖田小小的一个显得格外孤立无援。
李琢光问:“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村民:“好像又是啥当不当兵、念不念书的事,指导员,您是城里来的,见多识广,您一定要劝劝呀。”
李琢光胡乱点头应了,快走两步到了肖田身后。
肖田感受到身后有人靠近,擡头一看,是李琢光。她眼睛里顿时含起一包泪。
李琢光轻轻拍了拍肖田的肩膀,和她站到一起。
肖田母亲见李琢光来了,转移劝说的对象,对着李琢光说:“李指导员,小田她还是想要去参加征兵,不想参加高考,女子怎么能当兵呢?您劝劝吧,她听您的话。”
李琢光没有第一时间说话,而是低头等待肖田的回答。
肖田仰着脑袋对她说:“李老师,我读书,但我读书不是为了上一个更好的学堂,就是为了当兵,您知道的。”
“嗯,我知道。”李琢光用手轻捏小孩泛褐色的麻花辫,“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肖田转过身来,抱住李琢光的腿告状:“是我扎马步的时候被狗蛋看到了,他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为当兵做准备,他觉得我当不上兵,还嘲笑我,在村里跑,逢人就说肖田要当兵啦——肖田要当兵啦——”
她扁扁嘴,狠狠吸了吸鼻子:“我把他揍了一顿,他打不过我,就去找我娘告状。孬货!”
李琢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肖田的脑袋。她想夸奖肖田干得好,但这要是让村民听到了,回头她就要被群起而攻之。
她对着肖田悄悄眨了眨眼睛,肖田理解了她想说的话,喜不自禁地耸起肩膀笑了。
肖田母亲看李琢光似乎不打算明着表态,便只好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自己的孩子:“小田,你听娘说,女孩子去当兵像什么样子?肯定是要读书呀,当完兵退伍了你还能做什么?可是读完书,大学毕业,你有很多很多事情可以做……”
肖田慢慢松开了手,看向自己的母亲。
不止女人在说,周围的妇人也声声应和着:“就是呀,现在都解放了,哪里还有外敌呢?肯定是读书好。”
“小田,她是你娘,你娘怎么会害你呢?”
“是啊,让你读书你不读,你怎么不想想以前的女孩子想读书都不给读?还是过得太好了,没吃过苦。”
“你看看,指导员能教我们识字、念诗,不就是因为她们是读过书的么?你和她们关系这么好,难道不想变成她们那样?”
有了人附和,肖田母亲的腰杆也挺直了,她往前走了几步:“你难道不想过好日子吗?只有读书才能过好日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书中自有黄金,是不是?”
肖田也靠近了女人几步,就在女人以为肖田是要服软而蹲下来想抱她的时候,肖田忽然用尽全力声嘶力竭地咆哮道:“我不在乎!!”
向来沉默安静的女儿瘦小的身体里竟能爆发出如此大的能量,肖田母亲一时不察,完全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作何反应好。
肖田表情狰狞,她粗重地一次接一次深呼吸,胸膛剧烈起伏,一张脸从额角红到脖子根,双手紧握成拳,关节发白,用力到浑身都开始颤抖。
“我根本不在乎。”她几乎是尖叫着说出这句话的,“你懂什么?你会做的只有洗衣服和做饭,出去种个一两个工分就要借口说自己衣服还没晾跑回来偷懒。你一个一点贡献都做不了,一粒粮食都挣不来的女人,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肖田母亲脸色唰得惨白,不由得后退了两步。肖野松开母亲的裤腿,噔噔噔小跑到姐姐身边,用力推搡肖田的肩膀:“不许你这么说阿娘!阿娘会做世界上最好吃的桂花糕!”
但她根本推不动肖田,反倒让自己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肖野张着嘴大哭,一边掉眼泪一边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再去推肖田,却被肖田双手一推,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肖田指着她:“她当然是你的好娘亲,可她不是我的!她一点都不爱我,她从来不把我当女儿,更不会让我吃桂花糕,就是放坏了也不许我碰,撒谎精,你是撒谎精!”
“我不是!”肖野哭得话都说不清楚,她换成跪坐在地上的姿势揉屁股,“阿娘会给你吃的,每一次都给你留,是你不要吃!”
肖田母亲膝盖颤抖,她蹲下身去,想要先抱起肖野,又想要去抱肖田。她两眼通红:“我怎么会不爱你呢?你是我怀胎十月,从鬼门关走过带回来的孩子,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怎么会不爱你呢?”
她一直在重复着这一句话,不知是在向肖田证明,还是在诘问自己。
肖田继续说,清点着她们的一桩桩、一件件:“你每周去两次镇上,每次都能带回一大兜子糖,里面没有一块是我的。我去镇上的学堂念书,没有零钱,坐不了牛车,都是一个人走过去,走回来的。”
她说着说着,声音里的哽咽代替了愤怒:“妹妹想请假,就算没生病你们也会和老师告假。我呢——我发了高热,还要被你骂为什么要生病!你管这叫爱吗?”
“呜……呜呜……明明不是这样的……”肖野扯起袖口擦眼泪,崭新的衣服沾着砂砾把她稚嫩的脸划出两道浅浅的口子,可她擦去多少眼泪又会重新流下更多的,她对着肖田,喊出自己觉得最恶毒的话语,“你是坏人,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谁要你喜欢我?”肖田瞪视肖野的双眼中尽是厌恶和嫌憎,“你什么时候喜欢过我?现在所有人都讨厌我,其实你心里特别高兴,因为这样就永远见不到家里的讨厌鬼了。
“一开始——一开始你假惺惺地替我求情,然后阿娘就会打我打得更狠,你是被抱走了,你要是真心疼我,为什么不过来帮我?她们这么宠你,你如果是真心想帮我,她们肯定会听你的话。
“再到后来,你就干脆装也不装,一句话都不说。看我被打被骂你是不是特别开心!”
把心里的怨怼一次性脱出口以后,肖田畅快地抹了一把脸,俯视着眼前两个手下败将般垂头丧气的人,只觉得大出一口恶气。
肖田母亲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肖田,而这受伤的眼神落在肖田眼中却是标志着她反抗胜利的旗杆。
她像一匹小狼恶狠狠地盯着二人,肖野害怕地往母亲怀里缩,把头埋在母亲肩窝中,女人也紧紧地拥住孩子。肖田看到这一幕,眸中划过一抹怆痛,随后便变得愈发坚定。
肖田母亲抱起了哭得发抖的肖野,通红的眸子深深望了一眼肖田,往日亲昵听话的孩子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风压弯了刚长出细枝的小树,吹来一股雨后咸湿的味道。母亲挣扎着将自己的目光从女儿身上移开,抱着肖野离开了。她紧紧低着头,与肖野的头靠在一起。
肖田用自己的视线赶跑了最讨厌的两个人,脸上立刻挂上笑容,转过身来,雀跃地小跑到李琢光身边:“李老师!”
李琢光眼中眸光晦涩不明,她蹲下身,面对笑容灿烂、等待夸奖的肖田,她却露不出一丝笑意。
沉沉的目光吸走了肖田眼里的雀跃,小女孩的眉毛落了下来。她眨眨眼睛,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李老师没有感到开心,她明明做了一件大事呀……
她抿了抿唇,双手互相绞着食指,小心翼翼地问:“老师……您生气了吗?”
李琢光看入女孩的眼睛里,那双红血丝还未褪去的眼睛,比黎明还要清澈的眼睛。她的语气并不生硬:“如果我说是,你想得到我为什么生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