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2/2)
后面几天都是一样的,他背着自己的书包孤独游走在街道上,这座小城因为过年而显得空荡荡,路上只有穿着新衣拎着礼盒走亲戚的人。
一直到了年初八。
因为过年而停摆的一切开始重新回到了正轨,郁小楼如愿在职校旁边那片城中村找到了一间月租只有几十块的小房间。饭馆也重新开门营业了,他依旧按时按点的上班下班,领着一月只有几百块的钱。
就这样,在呛鼻的油烟味儿和洗洁精的味道中,他度过了自己贫瘠却自由的十五岁,迎来了十六岁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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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规定还是只有到了十六岁,才能办理属于自己的身份证。生日的这天郁小楼就跟老板请了假,一大早就带上一年前从郁家带出来的户口本复印件去公安局办身份证了。
这一天他真的期盼了好久,因为心里一直存着的对这座小城尤其是对某个畜生的反感和厌恶,所以总是迫切地渴望着有一天能从这里永远地离开,而离开的前提是他起码得获得可以买车票的能力和资格。
现在他手里攒了一点钱,也终于能拥有一张身份证了。
他的生日刚刚在处暑过后的一星期。这天不晴,早上就阴沉沉的,太阳完全没有露面的意思,大块大块的灰霾云翳挤在天空上,朝人的头顶压过来。虽然有风,但很闷,簌簌刮过行道树积着浮尘的枝叶,颇有点儿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
郁小楼前段时间买了个二手自行车,是老板儿子淘掉不要的,叫什么变速……还是山地来着,小城里少有,价格昂贵,不过这一年来老板对他颇为照顾,便宜卖给他了。
他推着自行车出门,擡头望了望天。这个夏天一直没怎么下雨,已经干旱很久了,于是他犹豫了下,还是没有带雨衣。
结果骑车去公安局办完了身份证,出来的时候就发现已经下雨了。
只是小雨,不紧不慢地往下掉水珠子,像是盛满水的盆底漏了个小孔,拖拖沓沓的,打在树叶上街道上,溅起灰尘的味道。
郁小楼开了锁,抹掉车座上几处小雨点。因为刚刚完成了一样期盼了很久的心愿,所以心情难得轻松舒畅,就连满鼻腔的土腥味儿和闷热的风都显得可爱起来。
反正雨不大,今日休了一整天的假,他就不急着回去,骑着车子在大街上慢悠悠逛起来。
从一年前那个新年开始,他就喜欢上一个人游荡这件事,没有目的的,没有计划的,甚至只是临时起意的,独自骑车或走路,在熟悉的陌生的大街小巷中任意穿行。
这其实是很潇洒浪漫的一件事,事实上他也的确很潇洒——如果不是中途小雨骤然变暴雨的话。
这雨真是说大就大,像是漏出小孔的盆地被人冷不丁一拳头砸穿,瓢泼大雨劈头盖脸砸下来,郁小楼骂了句脏话,赶紧蹬着自行车往回跑。
要是叫雨给浇感冒了,他还干个毛线后厨!不得被扣工资才怪!
在暴雨中悠游是更浪漫的事,可月薪一千出头的穷鬼浪不起啊淦!
幸好暴雨浇下来的时候正在他熟悉的路段,过个红绿灯再拐个弯儿,穿过一段巷子就能到家了,就是难走点儿,那截路很窄,还坑坑洼洼的,不熟悉的人贸贸然拐进去保准儿被颠得怀疑人生。
怕鬼偏出怪,郁小楼被暴雨砸得眼睛睁不开,才拐进去没一会儿,不过是擡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冷不丁车轮底下就撞上个什么东西,立马七歪八扭失去平衡,郁小楼反应算快了,还是被摔了个人仰马翻,“砰!”的一下溅起大片水花。
“……”
刚办完身份证的好心情顿时被糟蹋个干净。郁小楼忍痛从泥水里爬起来,低头去看罪魁祸首,却蓦地一愣。
——罪魁祸首不是别个,竟然是个人。
路上倒个人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神志不清的醉汉、深冬夜里被冻死的流浪汉甚至大街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就倒下去猝死了的人郁小楼都见过,就是没见过这样……好看的。
横陈在巷子中间的人白衣白发,仰面躺着,暴雨将他的头发冲下去,完完整整露出一张极其俊美的成年男性的脸。
那张脸真是好看得过分,却也苍白得过分,排水不力的窄巷早已聚起一层积水,倾泻如注的暴雨击打起连片雪浪似的水花,那男人一动不动躺在水里头,暴雨冲刷在他的睫毛、鼻梁和嘴唇上,他的神态却平静而漠然,一瞬间几乎令人错觉这是什么从水中悄然浮出的……精灵?
郁小楼叫自己低水平且矫情的形容恶心了一下,眼睛却盯在那人的脸上挪不开。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可看见那张脸的瞬间,心跳突然就失序,在胸膛中激荡出一片震动的涟漪。
郁小楼茫然地按了下自己的心口。
他为什么……忽然有一点想哭?
短暂愣神间,雨似乎更大,泼天大雨拼命捶打在屋顶、房檐、墙壁和地面,震耳的雨声仿佛某种暴躁而不耐的警告。
郁小楼蓦然回神,抹了把满脸的雨水,爬起来扶起翻倒的自行车。
最后看了眼地上的男人,他跨上车子,用力一蹬,走了。
再好看,平白无故躺在这儿怎么看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何况自己还是个捉襟见肘的穷鬼。
五分钟后,他费力地蹬着自行车折回来,面无表情睨着地上一动不动的人。
深长的窄巷除了他跟这人之外空荡荡,暴雨激起浓重的水雾,将这条巷子渲染得云遮雾罩,不似真实。
郁小楼勾下车撑,朝男人俯身。
他就看一眼。
如果这人死了,他转身就走,如果还活着……
如果还活着,算他日行一善,好歹给对方叫个救护车。
雨水淋漓的指尖缓缓探过去,在男人身上半寸的地方犹豫地停顿一下,轻轻按上他湿透的胸膛。
微弱、缓慢但稳健的心跳振动着,传递到他冰凉的掌心,郁小楼闭了闭眼,往旁边窄窄的屋檐下躲了躲,从背包里掏出自己的二手山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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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他不仅给叫了个救护车,还一路送人到医院,上上下下跑去挂号、缴费,跟在移动床后面去做检查。
缴费单从收费口一张一张递出来,渐渐在手中积累起一沓,郁小楼的脸色随之一点一点苍白下去。仿佛每一张缴费单都是一只锋利的刀片,把他心脏活活地凌迟。
而跑了一整天、花了几千块钱、做了几十项检查后得出的结果是,这人没事,只是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深度睡眠。
郁小楼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盯着电脑直皱眉的年轻医生吓了一跳,赶紧说:“真没事!啥指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你、你别哭啊!!”
郁小楼攥着一把厚厚的缴费单,哽咽答:“我真蠢,真的。”
“……”
医生莫名其妙一脸茫然,看这一身衣服皱巴巴的少年站起来失魂丧魄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