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2/2)
天南忽然开口:“义父疑心是魔族所为?”
“不能确定。”郁小楼摇头,“魔族确实有些邪术,能将他人修为吸纳为自己所用,却从未见过有这种死法——比起魔族邪术,倒更像是鬼修所为。”
阴鬼最爱吸食阳气,修仙者满身灵气于他们而言更是大补之物,鬼将人吸成人干,可不就是这种死法么?
莫惊春一生杀魔无算,要说对魔族了解最多是谁,恐怕非他莫属。他都说没见过,闻尘就按着刀,森然道:“鬼修如此猖狂,蔑视四大宗门,是活得不耐烦了!”
郁小楼笑笑说:“我没亲眼见过尸首,还不能确定,先别急着下定论,莫冤枉了人。”
其实那场六界大战中,鬼界元气大伤,损耗最重,数位鬼王被剿灭后,鬼界一度沦为魔界座下鹰犬,被其肆意驱使。战后至今,鬼修也一直萎靡不振,龟缩鬼界不敢妄动,这次也没来几个,没道理忽然在秘境中如此高调地大开杀戒。
思来想去,恐怕仍然与魔族脱不了关系。
几人又商议了片刻,决定先不与段不辞汇合,因为他们各自的徒弟还不知散落何处,如今危机四伏,比起与段不辞汇合,首先保证宗门弟子的安全更重要。
只是……这座秘境中不能飞行,一切联络手段也都失去了作用,既要寻人,只怕还得将秘境中的阵一一蹚过才行。
打定主意,已经天色渐暗,闻尘起身就要走,郁小楼却道:“我这两个儿子都有伤在身,恐怕不能急于一时。”
负雪在怪石阵中被雨淋过的暗伤还未好全,天南身上也有刀痕剑伤,更别提还有他这个拖油瓶。
闻尘看看三人,只得点头,不耐烦道:“原地休整,都尽快。”
秘境中无数迷阵诡奇古怪,层出不穷,只怕一步踏出,便又入了下一重法阵,几人就不再走动,就地升起火,打坐修炼,恢复状态。
闻尘抱着刀远远坐在那边,双生子却都不肯离开郁小楼半步,一人一边,将他牢牢夹在中间。天南足有一整日没见到他,又受了诸多惊吓,眼底血色到这会儿还没褪尽,简直恨不得将他紧紧抱在自己怀里,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要给别人看。
但他自然是不敢也不能这么做,咬牙强忍,只将一双眼睛牢牢黏在他身上,片刻也不舍得撕开。
郁小楼试着打坐入定,然而丹田中一片空荡荡,曾经浩如烟海的磅礴灵力仿佛被尽数抽干,变成一片死地,再次宣告他此时只是一介凡人之躯。
他心中烦闷,对身边两个就格外没有好脸色,冷冷道:“看我就能治好伤?”
兄弟俩个要说最擅长什么做什么事,恐怕是非“看义父脸色”莫属了,但是变成小孩子的小义父冷着一张俊俏脸蛋实在可爱,天南看了又看,轻声叫:“义父?”
郁小楼捧着脸望天,漫不经心:“嗯。”
“义父?”
“嗯?”
“义父……”
“别叫我骂你。”
“……没什么。”天南低低笑起来,轻声道,“只是不敢相信,义父真的变成小孩子了。”
好漂亮的孩子。
……好瘦的孩子。
郁小楼拣了块干净石头靠在上头打瞌睡,石头上垫着从芥子袋拿出来的鹅毛软枕,很舒服。他困极了,眼睛闭着不想睁,没吭声。
负雪已经在一旁静静坐着了,似乎早已入定。天南看了他一眼,慢慢蹭到郁小楼身边,小声说:“义父冷不冷?”
“不冷。”
郁小楼身上裹着的还是负雪给他的衣裳,对他来说过于宽大的衣裳层层叠叠堆在腿上,露着细瘦的脖颈和深陷的锁骨,被火光晃着,衬得锁骨上那点凸起的皮肤细腻如白瓷,漂亮极了。
天南看着这样的他,心底从听闻“义父死了”那一刻起就在时时翻滚潮涌的戾气半点没有消解,甚至愈烧愈烈。
一双眸子悄无声息暗沉几分,天南紧盯着他,说:“义父身上这件衣服脏了,我给义父换一件。”
“脏了么?”郁小楼因为困倦声音听起来很含糊,以至于听在人耳朵里有一种撒娇似的错觉,“随便吧。”
他困极了,只想睡觉。
天南却很坚持:“我给义父拿件干净的。”
说着,已经从芥子袋里翻出一身崭新干净的外袍,轻手轻脚给他换掉了身上那件。
郁小楼懒得管,随便他去。他都快要睡着了。
这样乖巧的义父几乎从来没见过,天南只要一想到负雪竟然同这样的义父足足独处了一整天,就嫉妒得几乎要发狂。他轻轻给郁小楼掖了掖衣领,手底下只能碰到嶙峋的瘦骨,轻声说:“义父小时候,怎么这么瘦啊。”
修为深厚的仙人是后己山上一株永不会败落的桃花,他们小时候看到的义父是什么样子,许多年过去,他们的义父依然那样鲜艳,年轻,他想不到会在这座秘境中,猝不及防窥见这个人早已流逝在时光长河中的模样。
那么瘦,叫人看着心酸。
郁小楼半睡半醒,听见他沉默了半晌,声音很轻地念:“君生我未生……”
君生我未生……后半句是什么来着?
脑子里模模糊糊转过这念头,却没等想出下一句,就已经坠入深沉的梦里。
梦里有人在念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这是什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年轻的声音,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冷冷的:“一首诗。”
“什么诗?”
“古诗。”
“哦,古诗。”
梦境里有大段的空白,却又好像只是他们在沉默。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个声音又说:“我不会老,你别怕。”
他则回答:“人都会老。”
那个声音就低低的笑了。
笑声轻轻的,沉沉的,像秋天的风吹过干枯的树干,萧索却迷人,很好听,而且就在他耳边很近的地方。
他在梦里模模糊糊地想:这个人是谁?
“我不会老。”他听见那声音含着笑,重复了这句话,然后又说,“我只恨我来得晚。”
“小楼。”那人轻轻地叫他的名字,说,“我如果早来二十年,在你母亲生下你的时候,就偷偷把你抱走,给你吃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给你睡世界上最暖和的被子,我的小楼,会不会变得爱笑一点点?”
“你这种行为叫人贩子。”他说,很冷漠地说,顿了顿,又忍不住说,“而且你没有钱,昨天你在商店买泡面,没有钱给人家,还是我去把你赎回来的你还记得吗?”
那人就又笑,他好像很爱笑,说:“我会有钱的。”
然而他特别冷酷无情:“我给你的刑法你真的看了吗?”
“看了的,你们这儿的书我都看了,地球人的文明真是有趣的东西。”那人说,“不过你们国家的古诗词我还没有看,看不懂,小楼可不可以辛苦一下讲给我听?”
“你不是地球人吗?不是中国人吗?”他反问,“你不要在我这里犯病,我真的会把你送进精神病院。”
“小楼舍不得。”那人还是笑,声音温柔,像月光下的海浪,“我的小楼,很爱我。”
“我爱你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的。”那人声音更近了一点,他感觉到左边面颊上一点冰凉柔软的触感,像一缕头发蹭到他,“我也很爱你。”
郁小楼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他是谁,也想不起来他曾对谁说过……爱。
梦像一台绞肉机,把时间与空间丢进去,稀里哗啦,再次回过神,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人。
面目模糊的一个人,似乎有高高的个子,和很长的头发,银白色的头发,被风吹起来,像纷纷扬扬的雪花。
也确实在下雪,很大的雪,那人跟他讲:“你的家乡为什么总是在下雪。”
“因为是北方。”他回答,又反问,“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问。”
“因为我受伤了啊。”那人无奈地笑,“很多东西,都会经常记不住,我的这里出了一点错。”
“自己都承认,还说没有病。”他的声音冷冷的,把一只雪团砸到男人肩膀上,“你最好能自己好,我没有钱给你看病。”
他说着“没钱看病”,可郁小楼看着自己还是去问了打工的老板,能不能预支工资。
但是老板很暴躁,大声叱骂他:“你亲爹昨天不刚替你把钱领了,还来领?!不光这个月,下个月,下下个月都没钱了!成天活没干多少还有脸领工资?!赶紧给老子滚去把那两车货卸了!五点卸不完晚上就别吃饭!”
即便是在梦里,他还是清清楚楚感觉到好像一只巨锤狠狠砸到他头顶,郁小楼恍恍惚惚,熬到深夜下了班,回去找他的父亲,问他为什么要冒领自己的工资。
理所当然换来一顿凶残的打骂,酒气冲天的男人顺手抓起酒瓶子砸到他额头,很脏地骂他叫他滚出去别给他沾晦气。
他行尸走肉一样滚了,眼前的世界是血红色,因为额头上的血淌进了眼睛里,只有男人是白色的,最纯净的银白色,比雪还柔软,比雪更温暖,沉默地抱住他,抱得很紧,一点一点亲吻他伤口。
于是伤口就很神奇地不流血也不痛了,那一小片皮肤光洁如初。
昏暗的灯光下男人的脸色很苍白,却还是对他笑,说对不起。
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可他看一眼,却立刻坠下黑暗冰冷的深渊。
他好像很怕他那样苍白的脸色,很怕很怕。
郁小楼哭着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