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2/2)
负雪忽然开口:“学什么?”
“学修行。”段不辞有意哄小孩儿,说,“学仙法,能千变万化那种。”
负雪擡起头看他,稚嫩的脸上没有一丝儿表情:“能变回豹子么?”
天南抹掉眼泪,说:“我想变回豹子。”
意外巧合化了形的两只作为妖兽来说还是太小了,并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当然无法随心所欲的变化,不过许多大妖化了人形,也喜欢保持人身,不愿意再变回原形。
大约是因为人这种存在是最为老天偏爱的,天生就拥有任何生物也没有的灵智,自诩为万物之主,妖类也自觉低人一等,将修炼化形视为强大的象征,一旦历尽千辛万苦终得化形,便绝不愿再轻易回归自己本来面目中去。
段不辞有些意外,还是点头:“能的,学的好就能。”
如此,兄弟俩便每日来段不辞这里学习,跟着段不辞的徒弟们一起做功课,晚上才回到落绮峰去,也不再吵着要和郁小楼一起睡。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去,大约是妖魔的血统与仙道从根源上就很不匹配的缘故,两只小豹子修炼起来起早贪黑,勤奋异常,进益却很慢,个头倒是一天一天窜得飞快,渐渐的不像小时候那么缠人了,也没再提起“要变回豹子”这种话。
转眼便过去了四五年。
落绮峰上的桃花开了,便再没落过——郁小楼闲极无聊,用灵力养着桃花,让其能够常开不败。
两个男主越长越大了,常久在段不辞、素问和闻尘那儿打着转儿学东西,要么就是闭关修炼,已经不怎么回落绮峰了。
便是偶尔回来,也说不了几句话,往往是郁小楼挽着裤腿扛着锄头刚除草回来,要么随便披着袍子去汤泉,再不就是在桃花林中自斟自饮喝得微醺,满身酒气,跌跌撞撞地回来睡觉,碰上了,兄弟俩站住脚,恭敬又疏离地唤一声“义父”,郁小楼胡乱应一声,便抱着酒坛子潦潦草草擦肩而过。
郁小楼从不过问两人修炼如何,与师兄弟们相处如何,双生子也无一句多言,挂名的义父子疏远得不动声色,又心照不宣。
——曾经那小半年无忧无虑又亲密无间的相处恍如好梦了无痕,未及梦到更深处,就被一场惊雷骤然劈散,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回过神,那缕本就浅淡的情缘便已再无寻觅处。
这是郁小楼一手促成的,也并不在意。
他与男主之间,除却仇恨,本就不该有其他任何多余的纠缠。
段不辞不甘心眼睁睁看着小师弟又撵走了所有人,独自一个在落绮峰上冷清清,明里暗里叮嘱兄弟俩“别对义父心怀怨气”“他到底对你们不同”之类,双生子恭恭敬敬地应了,却如何也想不到那个人待自己有多不同。
大约他们兄弟俩在那个人眼中,还不如一株桃花树来的更特别。
或者说,他们对谁而言才是特别呢?
这座后己山上,他们管段不辞叫师尊,管素问和闻尘也叫师尊,可从开始到如今也没有人要求他们正儿八经敬一盏拜师茶,他们早上在首峰,中午在凌云峰,下午在千药峰,几位师尊的弟子们待他们都极友善,可他们还是常常生出一种无处容身、无所归属的茫然。
他们不属于这儿,他们又属于哪儿呢?
晚上回落绮峰去,那个人又喝醉了,一袭明艳红袍乱七八糟裹在身上,头发连绾也难得绾了,胡乱披落肩头,抱着酒坛子坐在门口梅树下,自己和自己下棋。
兄弟俩谁也没说话,但都停住了脚,隔着一段距离远远看着梅树下的那个人。
大约下着下着下乱了,自己也想不起这一子应该往哪儿落,修长雪白的手指捏着一枚墨色棋子,发了半晌的呆,忽然落下手去,将棋盘拨乱。
黑白棋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那人便扶着棋盘跌跌撞撞站起身,愣愣望着满地棋子,忽然笑了,喃喃地念:“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
“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念着念着便唱起来,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负雪与天南站在那儿,忽然就出了神。
——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
吾谁与从。
吾谁与从。
为什么呢,会感到孤独?
明明所有人都很好,明明他们远离俗世,寻仙问道,不该有忧虑。
可为什么,总在熙熙攘攘笑笑闹闹中,感觉到无所适从的、仿佛永远都游离于人群之外的孤独?
为什么,为什么会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同样的寂寞?
就仿佛他也如他们一样,不属于这里,不允许自己属于这里,却也没有归处。
那人唱着笑着,忽然跌下去,酒坛倾倒,散开浓郁的酒香。
两人如梦初醒,不约而同疾步上前,将手伸向地上的人。
郁小楼微微睁眼,眼尾的弧度显得很懒倦,朦朦胧胧望见面前的青年,不由一手遮脸,低低地笑起来:“哎呀,失态了失态了……”
他挡开两人要来扶他的手,自己努力地从地上爬起来,长长的乌发被酒液浸湿,染上馥郁的香气。
他的脸那样白,眼尾与嘴唇却那样红,衣衫凌乱,仿佛梅染就、雪砌成,掌心的温度稍微高一点,就会让他融化掉,像传说中的仙人那样,酒杯一掷,便被接回了天上去。
负雪蓦然一把攥住他手腕,将人稳稳当当地扶住。
天南轻声道:“义父,你喝醉了。”
“是有点儿……”郁小楼笑眯眯的,眸中水光潋滟,还要去捡他的酒坛子,“这次酿的酒好,入味了,甜极了,你们……也尝尝、尝尝……”
负雪道:“义父,我扶你进去。”
他看上去并没怎么用力,郁小楼却身不由己便跟了他走,不由转过脸来,仔仔细细地看他。
负雪已经初显俊美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更轻了些:“义父看什么?”
“你……怎么就长这么高了。”
郁小楼稀里糊涂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神色困惑又茫然,来来回回地嘀咕:“怎么就都长这么高了。”
天南看着他,和负雪一模一样的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来,说:“义父日日看着我们,不知道我们已经长大了么?”
郁小楼皱眉:“是的吗?”
天南轻声道:“是的吧。”
郁小楼便点头笑起来:“不愧是魔啊。”
双生子对视一眼,天南道:“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郁小楼想了想,又摇头,“不对,我忘了,你们是妖。小豹子,小奶猫,小……崽子。”
他看起来稀里糊涂的,嘴里颠三倒四:“猫就是这样的,长得很快,这才几月的功夫嘛,就不是、不是小崽子了……”
两人静了静,负雪慢慢道:“义父,已经过去五年了。”
郁小楼愣了愣,半晌才张了张嘴:“啊,已经五年了啊。”
天南微笑道:“花中不知日月短。义父,你是个潇洒人。”*
郁小楼兀自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似的,摇摇头,又笑起来:“我来这儿,原来已经五年了……可桃花,桃花怎么一直开着呢?”
天南道:“义父从哪儿来的呢?”
郁小楼认真想了想,想起来了:“我死了,就到这儿来了。”
他一把抓住天南胳膊:“怎么办?我活不了,桃花也会死了!”
天南:“……”
负雪:“……”
他真是醉的不行了。天南笑着,给他整了整衣裳,将拖地的袍角拎起来,眼睛盯着他迈过门槛,口里道:“义父是桃花仙人,想让桃花一直开,桃花就永永远远地在那儿开着。”
负雪淡淡瞥了他一眼,天南回以无辜的目光。
郁小楼丝毫没听出来这是在损他还是在哄他,笑着摇头:“我是桃花仙人?还是不了吧,桃花仙死了,桃花也就死了,我死不足惜,那么好看的桃花怎么办呢?”
天南笑道:“义父长生不死,桃花也就长生不死了。”
郁小楼说:“你们都烦我了,都走了,我长生不死,有什么意义呢?”
天南脸上的笑容顿了顿,半晌道:“我们烦你?可是,义父,不是你烦的我们么。”
负雪还是话少,沉默地听他们乱七八糟地对话,一直扶着他,将人扶到床上去。
天南蹲下来,轻轻捏着郁小楼脚踝,替他褪去了鞋袜,这事情是他第一次做,却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郁小楼呆呆地坐在床上,目光茫茫的,不知道是在看他们,还是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褪下来的鞋袜被整整齐齐放到一边,天南蹲着没起身,就那么仰头望着面前的人。
负雪站在他身侧,也没动。
这是数年以来他们和这个人第一次说这么多话,莫名的,谁也不想那么快就结束。
郁小楼光着脚,雪白泛粉的脚趾头蜷了蜷,没什么意义,然后他说:“你们都会走的。”
天南还是笑:“不会走的。”
郁小楼莫名执拗:“一定会的。”
“不会的。”
“会的!”
天南要说什么,负雪突然冷冷开口:“我们走了,留你在这里把自己醉死么。”
郁小楼一下子擡起眼睛看向他,然后眼圈儿瞬间就红了。
负雪:“……”
天南:“……”
两个人看着他,都有点儿发愣。
他们的义父……怎么突然就要哭呢?
但郁小楼只是红了眼睛,没掉眼泪,他就那么一动不动盯着负雪好半晌,突然赌气似的翻身躺倒,拿脊背冲着他们,含糊说:“滚,滚出去。”
天南目光落在他后脑勺上,又擡起来看他哥,脸上还带着笑,却有了点儿咬牙切齿的意思,轻轻说:“哥哥,你可真会说话啊。”
负雪冷冷抿着唇,面容冷漠,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