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2/2)
他大步冲进咖啡馆,极致的惊慌恐惧一瞬间尽数变作虚惊一场的喜悦,他眼泪都差点儿落下来,结果下一秒,还未来得及成形的笑意就狠狠僵在了脸上——那男生提起书包转过身,是一张陌生的脸。
“……”陆听竹僵在原地好半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四下环顾环顾一圈,却并没有如愿望见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那男生已经走到近前,大约是注意到他的异常,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陆听竹脸色苍白,嘴唇动了动,说:“不好意思,能借一下你的手机吗?我打个电话。”
男生瞅着他,说:“……行。”
——忙音。忙音。还是忙音。
陆听竹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几乎是有点神经质地一遍遍拨去电话,终于男生忍不住来问他要回手机时,电话通了。
陆听竹慌忙将手机放到耳边,叫了声:“阿梧!”
那头传来的,却不是熟悉的声音。
电话里安静了会儿,年轻男生沙哑疲惫的声音响起来:“陆听竹。”
“……廖文啸?”陆听竹拼命不让自己去想那个恐怖的可能,嗓音干涩,挤出字来,“阿梧呢?我找阿梧。”
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梧桐路的派出所,尽快来。”
说完,廖文啸就把电话挂了。
陆听竹站在原地,好半晌反应不过来。
那个恐怖的事实,几乎已经被佐证,可……万一呢?
不到黄河心不死,没有亲眼见到,人总会心存侥幸,想:“万一呢?”
他身上没手机也没带钱,幸好因着去年寒假集训他每天晚上来这里接郁小楼,老板认得他,给他借了一百块钱。
十分钟后,陆听竹钻出出租车,大步奔进了派出所。
迎面撞上个民警,诧异地望着他:“你找谁?”
陆听竹不知道自己此时脸色很难看,脸上肌肉僵硬到随便谁都能一眼看出他不对劲,还很有礼貌地笑了下,说:“请问,是不是有个叫廖文啸的高中生在这里?”
他甚至都不敢说出“沈清梧”三个字。
好像只要他不说,派出所这种地方就跟阿梧没关系。
“啊,对,你是他的……?”
“同学。”
民警就把他领进里头去,让他坐着等会儿,说:“你同学正在配合警方问话,一会儿就好了。”
转身要走,民警又回头,说:“对了,你是廖文啸同学,那你认不认识……”
陆听竹死死盯着他。
“——沈清梧?”
·
原来人在极致痛苦极致绝望的时候,真的想不起流泪。
一路慌张,一路无措,头顶那柄长刀轰然砍下之后,陆听竹反倒恢复了冷静。
他冷静地用碎裂的、刻着“梧”字的朱砂证明了自己和死者的恋爱关系,冷静地询问能不能去见一见他的男朋友,冷静地被领到停尸房,揭开白布一角,见到了他的阿梧。
他的阿梧躺在窄小的,冷冰冰的担架床上,是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的,苍白的,僵冷的……不会呼吸的。
一旁陪同的民警有些担心地问:“同学……你没事儿吧?”
陆听竹久久地站着,眼睛望着床上的人,没有说话,没有流泪,没有任何的反应。
空气开始轻轻的颤动,像石子投入水中,看不见的涟漪一圈圈扩散,涟漪的中心,是陆听竹。
但没有任何一个人察觉到这种奇异甚至堪称诡异的现象。陆听竹身边的民警说话发生卡壳,某一瞬间半个头错了位,隔了几秒,身体变成了两半,像被一柄看不见的利剑从头顶活生生劈下,紧跟着墙壁、窗棱、头顶的灯管乃至门都开始发生断裂、扭曲,整个空间就像四维立体被硬生生压缩成二维平面一般,某一瞬间又像被小孩任性拉扯的橡皮泥,又一瞬间跳变成电脑或电视机显示屏发生故障时不断闪烁的颜色杂乱的方形和矩形。
错位、拉抻、扭曲、切割……涟漪迅速扩大,轰然席卷整个警局、市区、城市直至目不能及的地平线,异变就像一个迅速壮大的龙卷风,毫不留情地吞噬了一整个世界。
世界摇摇欲坠。
——一双苍白的手从宽大的深黑色衣袖中探出,在半空中轻轻拂过,空气里凭空展开一道水色显示屏,清晰投射出混乱的画面。
“唔,终于要开始了么?”
兜帽之下,颜色浅淡的薄唇轻轻勾起,一道渺远的叹息缓缓回荡。
“这样美丽的画面,真是看多少遍,也不会厌倦啊。”
画面放大,显示出风暴的中心——一个年轻男人久久伫立在原地,对周围的混乱毫无所觉,只长久地、痴痴地凝望着面前沉睡的爱人。
“爱情……”低沉沙哑的声音发出了一声低笑,低语如同爱人耳畔的呢喃,“你以为,躲避掉仇恨,就可以收获爱情么?”
“好天真。自诩为‘神’的家伙,看看真实的你,是多么的软弱无能啊。”
“所以现在,仍然自以为掌控一切,随心所欲么?”
忽然一瞬间,水色屏幕上,混乱的异变蓦地一停,沙哑低笑紧跟着戛然而止。
苍白的手指停滞在半空,兜帽下薄唇边的笑意也凝固。
下一秒,画面中所有的混乱奇异地开始重新整合、分离、恢复……直到渐渐清晰而正常,涟漪停止了,扭曲的门框和断裂的窗棱重新变得平直规整,停尸房重新恢复了平静,而在混乱时序和恢复正常的过程中,唯一不变的,是风暴中心仍然凝伫的男生和“尸体”。
“……怎么会?”
民警疑惑地擡头看了眼窗外。
是错觉么?怎么感觉停尸房外头那堵墙晃了晃。
但仔细看,却并没有什么异常。
他收回视线,又回到面前男生的身上。
男生低头看着沉睡的爱人,表情竟然还很平静,不像任何一个来认领尸体的家属那样涕泗横流地嚎哭,但煞白如纸的脸色和控制不住颤抖的身体却出卖了他。
不怕家属崩溃嚎哭,就怕这种,不言不语,不声不响,连一颗眼泪都没有,看起来像没事人一样。
什么情绪,宣泄出来总能好受点,可这么全憋在心里,才是最叫人担心的。
这样的人,崩溃都是无声的,叫人想劝想安慰,都无从下手,因为你知道他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不会为任何人苍白的只言片语而改变。
他们警局的老前辈说,这样的人,或许明天死,或许平平静静活过好几年,突然有一天就自杀了,总之是活不久的。
他们爱的那个人没了,这个人的心,也就跟着一起死了。
民警心里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
死去的这个男孩显而易见的好看,面前这个男生也俊美得不像话,据说还一对儿都是附中的学霸,简直是偶像剧一样的设定,谁知道这样的惨事怎么就落到了这两个小孩身上,明明他们有那么光明的前途,有大把的好时光,却被死神巨大的镰刀毫不留情地挥下,“咔吧”一声斩断了。
这究竟是那个渣滓做的孽,凶手就该被逮住,喂它一颗枪子儿吃。
停尸房气温很低,按规定家属不能呆太久,更何况仅仅只是一个“男朋友”。但民警没催促,过了很久,憋出一句自己都觉得很苍白无力的:“节哀顺变……”
陆听竹低着头没说话,指尖轻轻拈着郁小楼手腕上的朱砂珠子。
就是因为这两颗珠子,加上市长独子的作证,并不算死者家属的他才被允许,进来看一眼他的阿梧。
极致的绝望和痛苦如海啸般淹没了他,刚刚看见冷冰冰的阿梧的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也要跟着死了。
但不能,不可以,不是时候。
阿梧手腕上的珠子刺醒了他——阿梧不明不白地被人害了,他不能也稀里糊涂地跟着死。
他要,他要那些人,给他的阿梧偿命。
凶手、帮凶,一个一个,都不要想逃掉——
外头忽然响起一阵骚乱,有女警过来敲了敲门,探头进来说:“死者的父亲到了!”
民警就看向面前的男生:“那同学,咱们先出去……?”
陆听竹垂眸,最后看了眼沉睡的人。
然后,慢慢盖上了白布。
雪白的布一点一点遮盖了他挚爱的人,陆听竹眼皮一烫,倏地闭起了眼睛。
阿梧,你慢点走,你等等我。
——等我强大,等我报仇,等我送凶手下地狱,等我追随你而来。
陆听竹转身,大步走出停尸房。
长长的走廊上,沈四海西装革履,带着助理大踏步迎面而来,派出所所长亲自陪着,沈四海神色肃穆,目不斜视地大步经过。
陆听竹侧身站在墙边,微微垂眸,没有出声。
他现在,不想看见任何一张惺惺作态的脸。
沈四海没注意到他,助理回头看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紧跟着沈四海往前头去了。
陆听竹擡脚,才走没两步,就听身后不远处,停尸房里传来一声哀恸的大喊:“阿梧——!!”
陆听竹闭了闭眼,面无表情,头也不回地离开。
·
廖文啸作为死者生前最后一个联系人也是最后一个见面的人,自然成了警方重点问话的对象,谁知道还没问几句,那边律师、市长办公室助理甚至市局领导、市局法医等等等等来了一大堆,三两下将案件定性为恶意谋杀的大案,直接市局接管,派出所一句话也不敢说,毕恭毕敬地将廖文啸这尊大佛请出了派出所。
陆听竹出来的时候,廖文啸正坐在派出所大门口的台阶上等他。
廖文啸脸色也是苍白的,神情看起来很恍惚,手里夹着烟,眼睛望着某一处怔怔的出神,陆听竹都走到他跟前了,才反应过来,叫了声:“等等。”
陆听竹看着正常,其实也几乎快是个活死人了,迟缓的脚步顿住,转身看向他,目光灰暗而麻木,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廖文啸摸了身上几个口袋,才从外套右边兜里掏出个黑色手机:“……他叫我给你。”
陆听竹迟了半拍,才伸出手,握住了手机。
“他的手机,也还我。”
廖文啸摇摇头,声音沙哑难听:“现在还不能给你。”
陆听竹偏执地伸着手:“还我。”
廖文啸机械地重复:“不能给你。”
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自己怀中失去了生机,变成了一块僵硬冰冷的肉,廖文啸受到的刺激和心里的恐惧不比陆听竹少,平时能说会道的嘴皮子一点儿也动不起来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画面和声音绞缠成乱麻,疲倦得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现在状态不好,我说不出话。”廖文啸抱住脑袋,声音嘶哑而痛苦,“过两天……过两天,咱们都缓缓,再找个地方说话。”
他撑着地面爬起来,挺括笔直的长裤已经脏得不成样子,沾着血水和污泥,揉着乱七八糟的褶皱,他也不管,摇摇晃晃地往车跟前走。
陆听竹叫住他,嘴唇嚅动着,半晌,终于哑声开口:“他有没有……什么话。”
廖文啸回头,想起什么,忽然笑了一下。
“他说,叫你好好念大学。”
陆听竹麻木灰败的眼瞳骤然一缩。
“我信了他是真爱你,就剩最后一口气了,还要替你想。”廖文啸摇摇头,摆摆手说,“上来,送你回去……你这副样子,我怕你被车撞死在大街上。”
陆听竹沉默了几秒,没有拒绝。
廖文啸叫司机先把他送回了学校。
陆听竹下车,漫天的雨水劈头盖脸泼洒而下,很快就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裳。他没打伞,在原地站了很久,才想起来要回去。
顺着人行道走过去,拐弯进入小吃街,他脚步迟缓如蹒跚的老人,慢慢走到巷子口。
他们说,他的阿梧死在了这里。
他想走进去,却被警戒线挡住了脚步。
——警方还不能确定这里是不是第一现场,拿警戒线将这一块地方围了起来,谁也不准靠近,更不要说走进去。
待在附近的两个便衣发现了他,就朝他走过来,陆听竹却无知无觉,眼睛只望着面前窄小的巷子。
他的阿梧死在了这里。
他的阿梧死在了这里。
胳膊忽然被拉了一下,陆听竹怔怔回头,就对上父亲担忧的目光。
陆如山拉着他走远了几步,看看四周,小声问他:“听竹,我怎么听说,清梧少爷……那什么……”
十点多那会儿他惦记着儿子考完试要回来了,打算中午做一桌好菜给儿子放松下,就提早去了菜市场。菜市场有点儿远,他才拎着两大袋东西回来,就听熟悉的摊贩说这边死人了,死的还是总跟他儿子一起来吃饭的那个小男生,问他知不知道是啥情况。
陆如山乍一听闻,骇得差点儿犯心梗。儿子跟郁小楼走得近,他也喜欢郁小楼,还跟沈四海是结拜兄弟,私心里把那孩子当干儿子看的,谁想突然就说那孩子被人给捅死了!
陆听竹白着脸,说:“……别问。”
顿了顿,又重复:“别问。”
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在不断提醒他,他的阿梧死了,提醒他他的阿梧死在了几个小时前,死在了他坐在考场上还什么也不知道,还幻想他们来日方长的时候。
稍微一想到这些,陆听竹就觉得心脏疼得他快要疯了。
陆如山瞅着他脸色不大对,忙说:“好好好我不问,听竹,咱回家吧?回家去,你先休息一下……”
“不。”陆听竹垂着眼,手里紧紧抓着他的手机,声音干涩喑哑,说,“……别管我,别跟我说话,让我,让我一个人。”
陆如山愣愣地看着他。
陆听竹没看他,或者说他的眼睛里已经看不见任何人、任何事,只知道凭着本能往前走,一直一直往前走。
直行,右拐,直行,右拐,上楼。
是他和阿梧的家。
钥匙在门锁上磕了几下才插进去,房门晃悠悠荡开,对面的窗边,雪白的纱帘被风吹着,轻飘飘一扬。
陆听竹爬到床上关了窗,把窗帘拉上,风停下来,雨声和光线被隔绝,房间里安静得像一座坟墓,只能听到他自己濒死的呼吸。
他在床边坐下来,头深深的低下去,一动不动,手里还无意识地抓着他手机。
一室昏暗中,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提示有短信。
陆听竹眼睛被过于亮的光线刺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早上他调的手机亮度没这么高。
心脏猛的一跳,陆听竹眼中泛起一丝微光,慌忙打开手机,调出最近任务。
——只有一个备忘录。
陆听竹指尖发麻,动作机械地点进去,就看见是一个新建备忘录的输入页面,上面只有一行字:
——陆听竹,别难过,
陆听竹死死盯着那一行字,反反复复看了十来遍,最后目光焦点落在最末尾的逗号上。
不是句号是逗号,像未尽之言,叫人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心生微弱的期盼,盼,盼,盼……有朝一日,有个人还能回来,把它续写完。
陆听竹一只手握着手机控制不住地颤,就用另一只手也捧住,还是没用,手机颤得更厉害。
他看不清上面的字了。
陆听竹,别难过,
陆听竹把脸埋进胳膊里,突然就放声大哭。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