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坐标之外（2/2）

温之遥静静站在原地，半晌，低声开口：“我那时候埋了三颗。”

“有一颗，被踩碎了。”

他说得很慢，很轻，“第二颗发芽了，但没活过来。”

“第三颗——我没来得及看。”

温思尧看着哥哥那近乎柔软又脆弱的背影，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用力抱住了他。

“你回家吧。”他声音嘶哑，“你就算再不想回去，也别在这种地方冻着。”

“我怕你下次不只是消失，而是真的死在我们找不到的地方。”

温之遥没有推开，只是缓缓伸出手，回抱了一下，力气很轻，像羽毛点了一下冰层。

顾彻此刻终于确认：

——温之遥，不是疯了。

他只是太久没有承认自己“撑不下去了”。

他们带他离开的时候，风雪刚好停。

厂房门口那盏摇晃的破灯泡还亮着，铁门咯吱一响，像一只不愿醒来的旧兽。

温之遥站在门口回头望了一眼，看着那片空地，看着那块已经找不到花的铁皮地面，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也许，它开过。”

顾彻站在他身后：“那我们回去，把它种好。”

不曾想，深夜再次出现了状况……

深夜十一点半，温氏大楼楼顶，风雪未停。

城市的天光被厚重的云层压住，远处红灯若隐若现，像是濒临失明的瞳孔。楼顶护栏边，一道身影蜷在阴影中，黑衣黑发，与天色几乎融为一体。

温之遥蹲在天台角落，一只手抱着膝，另一只手反复在铁栏杆上划出同一个动作——向下、向右、再向上。像是无意识地模仿着签名笔画，却始终未能写完。

他喃喃着，一遍一遍：

“我很听话。”

“我很听话。”

“我真的很听话。”

声音轻，干涩，像从废弃广播里传出的信号残音，断断续续，却持续不止。

风吹动他身上的外套，发梢早已被雪水打湿贴在额前。他却像感觉不到冷，只机械地重复着那句话。

———

“阿遥不会再去工厂。”顾彻忽然开口。

楼下，电梯门口，得知温之遥再次消失的三兄弟神情焦急。温思尧刚打完一通警局朋友的电话，正准备调取城市摄像头。

顾彻声音低沉：“他的轨迹，不是往外，而是往上。”

温奕泽一怔：“你是说……”

“他还在公司。”顾彻看向通往楼顶的消防门，眼中闪过一丝锐意：“他没逃。他是，‘关掉系统之后’，留在了坐标之上。”

“他想看看——如果不是温氏家主，不是编号D-047，不是你们的哥哥……他，还剩下什么。”

当他们推开楼顶的防火门，冷风卷雪而入，一瞬间几人都睁不开眼。

而下一秒——他们看见了他。

温之遥蹲在护栏边，身影小得像被雪掩住。他的眼神没有焦距，唇微启，正在喃喃地说着：

“我很听话。”

“我一直在听话。”

“我该睁眼就睁眼，该闭嘴就闭嘴。”

“你们要我笑，我就笑。”

“要我坐着，我就不站起来。”

他没有看任何人，甚至没有注意到门被打开。他只是在自己一个人的房间里，把一段“程序”反复读出来。

温思尧第一个冲上前：“哥——！”

温之遥没有反应，只是缩得更小，把额头抵在栏杆边缘，像在寻找某种物理性“归属”。

“哥，你听得见我吗？”温庭深蹲下来，试图触碰他的肩，却在即将碰到那一刻，被温之遥猛然甩开。

他擡起头，眼神惊恐地望着他们，像一只被按进水里的鹿，失去了所有判断。

“别碰我……我听话……”他低声说，“你们别惩罚我，我真的很乖了……”

顾彻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拽了一下。

他看向温思尧，低声道：“你们都退后。”

温思尧一怔，但最终还是听话地退开了一步。

顾彻慢慢走近，语气平静如旧：“温之遥，现在是你自己，只有你。”

温之遥缩着身体，仍在发抖。

顾彻停在距离他一臂远的地方，慢慢蹲下身，把外套脱下，轻轻放在自己膝上，而不是给他盖上。那是“我不会碰你”的信号。

然后他轻声说：

“我听见了。”

“你说你听话。”

“那你现在能不能听我一句话？”

温之遥身体微微一震。

“从现在开始，”顾彻一字一句，“你可以选择——‘不听话’。”

“你可以闭嘴、皱眉、站起来、拒绝工作、睡到中午、不回消息、甚至——摔东西。”

风拍打着护栏，雪正落在温之遥指缝间，他缓缓擡起眼，看着顾彻，眼中似有雾气，却没落下泪。

“我不敢。”他低声说，“如果我不听话，就会……有人不喜欢我。”

“他们会觉得我，坏掉了。”

顾彻几乎听见了那句最深处的潜台词：

“如果我不听话，就不是‘样本’了。”

他声音变得极轻，极稳：“你可以坏掉。”

“我允许。”

“你弟弟们，也允许。”

温之遥怔住。半晌，他缓缓伸出手，握住栏杆边的积雪，指尖青白。

然后，他一点点地，把头埋在臂弯里，小声地哭了出来。

没有撕裂，没有呐喊，只有极安静的哭，像雪堆在窗棂，沉默得连空气都不忍碰他。

温思尧在门边终于再忍不住，红着眼走过去，脱下外套盖住哥哥的肩膀，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只手贴着他的后背，微微发抖。

他没安慰，也没训斥。只是——陪他一起蹲下来。

顾彻擡头看了眼城市的夜，深吸一口气：

“系统终止。现在，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