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抚琴余殇(1/2)
红尘途中古墨香,江南独觅断桥候。
伊人已随落花去,一曲相思伴长卿。
晨雾像被揉皱的素笺,将杜鹃亭的飞檐浸得发潮。那缕古墨香先于晨光漫过竹篱,不是案头新研的松烟墨 —— 是混着三十年樟木箱底气息与荷塘水汽的旧墨气,细嗅竟有三分楮树皮的微涩。
夏至踩着露水生脆的声响走过,竹篱上沾着的蛛网上,露珠坠着墨色光晕,倒比他案头的端砚更像天然的墨池。他忽然想起昨夜霜降缝补的素色帕子,她指尖沾着的米浆糊,也是这般带着草木沉淀的温软,凉丝丝地沁入指缝。
“这墨香是‘宿墨’的味道。” 霜降的声音从亭角铜铃下飘来,月白裙裾上沾着的杜鹃花瓣,每片都托着一粒露珠,像被晨雾粘住的蝶翅。
她手里捧着那方南宋官窑青瓷砚,砚池里凝着的墨渍边缘已起了细皱,“鈢堂先生说,前朝殇夏先生埋诗稿时,用的是松烟墨混了樟油,埋在三尺深的樟树下 —— 这般墨香,十年不散,二十年不淡,三百年才会渗出这般老树的沉郁。”
她指尖轻叩砚沿,青瓷发出的清响里,竟裹着几分琴音的余韵。
夏至的指尖刚触到亭柱微凉的竹皮,心口忽被细密的针轻轻扎了下。他望着霜降鬓边晃动的杏叶簪 —— 那簪子是银胎鎏金,叶尖刻着极小的 “霜” 字,恍惚间竟看见晨雾里立着另一抹身影:同样的月白裙,同样的杏叶簪,女子抱着七弦琴走过石桥,裙裾扫过阶前的晚樱,留下一串细碎的声响,像琴丝不经意间的震颤。
那记忆来得猝不及防,像砚中骤然晕开的墨点,将眼前的晨光染得斑驳。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枚刻着 “夏” 字的玉佩竟烫得惊人,这是他自幼佩戴的旧物,此刻却像刚从殇夏的衣襟上取下来一般。
“发什么呆?晏婷都寻着断桥残碑的线索了。” 霜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指尖带着兰草香囊的凉意。
她将砚台塞进他怀里,瓷面贴着掌心的温度,竟比寻常瓷器暖上三分,“这砚台是凌家旧物,我祖母说,殇夏先生当年写《断桥赋》时,砚池里总泡着三片荷叶 —— 他说凌霜姑娘的琴音,要配着荷香才清透。”
说话间,她发间的杏叶簪轻轻晃动,光影落在砚池的墨渍上,竟映出半朵荷花的轮廓。
青石小径在雾中蜿蜒如墨线,每走三步,墨香便浓上一分。转过荷田拐角时,晏婷正蹲在一块断裂的青石板前,指尖拂过石上模糊的纹路:“这是‘拱券石’的残片,你瞧这凿痕,是南宋的‘密排斧刃纹’,比普通石桥的凿痕密三倍 —— 当年断桥定是座单孔石拱桥,桥洞能容得下两叶乌篷船并行。”
她身边堆着半捧碎瓷片,每片都沾着淡墨色,“苏何宇还在竹林里瞎转,真是隔着门缝看月亮 —— 见不得圆满!”
韦斌咋咋呼呼的声音从荷塘那头传来:“苏何宇你这夯货!断桥断桥,自然在水边不在山里!你往竹林钻,是想挖竹笋还是挖诗稿?”
苏何宇抱着一捆枯竹出来,竹节上还沾着青苔:“你懂什么?《江南野史》里写着‘竹映断桥’,指不定桥边原有竹林!”
柳梦璃温软的声音插进来:“韦兄莫急,这江南的桥十座有九座带‘断’字,前村还有座‘断云桥’,后坡有座‘断石梁’,许是我们认错了方位。”
她手里拿着张泛黄的旧地图,边角已被水汽浸得发卷,上面用朱砂画着个小小的桥形,旁注 “长卿别居” 四字。
夏至顺着墨香最浓的方向走去,只见半枯的荷塘中央,架着座青石板桥。
桥身断了半截,断口处的青石被水浸得发乌,像被时光啃去的牙痕。
桥边的石栏上,青苔遮着的字迹里,“长卿” 二字依稀可辨 —— 那笔锋苍劲处带着几分柔婉,捺脚收得极轻,倒像写字人刻意藏着心事。
墨云疏正坐在桥边的青石上调琴,七弦琴的丝弦在雾中泛着冷光,她指尖未动,弦上沾着的露珠已先颤起来,每颗都坠着墨色的影子。
“这便是诗里的断桥了。” 鈢堂先生抚着胡须叹道。
他弯腰拾起一片沾着墨点的落花,花瓣边缘已泛枯黄,但墨渍却深嵌肌理,“你们瞧这石缝里的墨渍,入石三分 —— 当年殇夏先生题诗时,用的是狼毫笔蘸了浓墨,连描七遍才刻上去。这般墨色,历经三百年风雨,仍能在青石上留痕,倒应了‘红尘途中古墨香’的意境。”
他将花瓣凑到鼻尖轻嗅,“这花香里都混着墨气,怕是连草木都记着当年的事。”
霜降忽然指着桥底的水洼惊呼:“你们看!木牌上有琴纹!”
众人循声望去,水洼里泡着块朽坏的梨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 “凌霜琴冢” 四字,墨迹被水浸得发暗,却仍能看出笔锋的清丽 —— 每个字的转折处都带着琴丝般的弧度,牌边刻着极小的七弦琴纹样,琴弦处还嵌着细如发丝的银线。
夏至的心猛地一沉,那 “凌霜” 二字像两把青铜钥匙,猝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他看见自己站在断桥边,女子抱着琴纵身跃入荷塘,粉色的裙裾在水中散开,像一朵骤然凋零的荷花,琴身撞在青石上的脆响,竟与此刻弦上的震颤一模一样。
“殇夏先生守了这琴冢三十年。” 林悦蹲下身轻抚木牌,指尖沾着湿漉漉的青苔。
“《江南野史》载,凌霜姑娘是永嘉年间的琴师,琴技冠绝江南,她的‘焦尾琴’是用百年桐木所制,琴腹里刻着‘霜夏共生’四字。当年战乱起时,她本已随家人南迁,却为了与殇夏赴约,折返断桥,最终葬身于此。”
她抬手拂去木牌上的浮尘,“说起来,霜降你发间的杏叶簪,与书中记载的凌霜簪子,连鎏金的纹路都分毫不差。”
霜降的耳尖倏地红了,慌忙转身去整理琴囊,指尖却不小心碰倒了墨云疏的琴。
丝弦震颤的声响划破晨雾,像一声悠长的叹息,惊得荷塘里的水鸟扑棱着翅膀飞起,溅起的水珠落在断桥上,打湿了那些枯落的花瓣。
水珠滚过 “长卿” 二字,竟将青苔冲开一小片,露出底下更深的刻痕 —— 那是个极小的 “霜” 字,藏在 “卿” 字的撇画里,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对不住对不住。” 她连声道歉,弯腰捡琴时,发间的杏叶簪掉落在石缝里,与刻着 “长卿” 的石栏轻轻相触,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琴谱里的泛音。
“无妨,这琴本就该为断桥而鸣。” 墨云疏笑着摆手,指尖拨弄着丝弦,琴音清越如泉水,顺着石缝渗进荷塘,惊得水底的游鱼齐齐跃出水面。
“这琴是‘蕉叶式’,琴底刻着‘凌霜亲斫’,你瞧这琴尾的修补痕迹,是用鳔胶混了朱砂 —— 当年殇夏先生为护这琴,生生用身体挡住了乱兵的刀,血渗进琴身,倒让这琴音更添了三分凄婉。”
她抬眸望过来,眼波流转间带着探究,“‘伊人已随落花去’七个字,藏着的定是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夏至兄方才的神色,倒像亲历过一般。”
夏至握着青瓷砚台的手微微颤抖,墨香与荷香在鼻尖交织,恍惚又回到了那个战乱的午后。
他看见凌霜坐在断桥边调琴,阳光透过荷叶的缝隙落在她身上,像撒了层碎金。她指尖拨弄琴弦,《长卿怨》的调子从弦上漫出来,与荷塘里的蛙鸣缠在一起。
“殇夏,等天下太平了,我们就在这桥边盖间茅屋。” 她笑着递过一方素笺,上面写着半首诗,“你写诗,我抚琴,连砚台都要泡在荷香里。”
可话音未落,便有乱兵举着刀冲过来,她将琴塞给他,转身挡在他身前,鲜血溅在琴上,像一朵朵骤然绽放的红梅,顺着琴纹渗进 “霜夏共生” 的刻字里。
“夏至?你掌心都沁出汗了。” 霜降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脸色白得像宣纸,莫不是中了雾邪?”
她从随身的锦囊里掏出一小包艾草,用银簪挑着点燃,青烟袅袅中,带着淡淡的药香 —— 那香气竟与记忆里凌霜熏琴用的艾草香一模一样。
“我祖母说,这是凌家传下来的艾草,采自端午清晨的荷塘边,晒干后能驱邪定神。” 她将艾草凑近他鼻尖,“你闻闻,是不是觉得心口的闷意散了些?”
邢洲这时扛着个竹制梯子走来,梯子上缠着的麻绳磨得发亮,额头上的汗珠滚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湿痕:“弘俊说断桥上的字迹能拓下来,我特意去村里借了这‘三节梯’—— 当年我祖父拓碑,用的就是这把梯子,爬上去稳当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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