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抚琴余殇(2/2)
他把梯子靠在桥边,喘着粗气道,“这桥年久失修,石缝里的青苔滑得很,爬上去可得脚踩实了,要是摔下来,那真是鸡蛋碰石头 —— 粉身碎骨!”
他说着拍了拍梯子,竹节发出的声响里,竟带着几分节奏感。
弘俊早已铺开了桑皮纸,手里拿着的拓包是麂皮做的,蘸着极细的朱砂:“邢洲兄多虑了,我这拓碑手艺是家传的,曾拓过临安府的《南宋石经》,连碑缝里的细痕都能拓得一清二楚。”
他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将宣纸敷在石栏上,用鬃毛刷轻轻扫过,“你们瞧这‘长卿’二字,横画起笔藏锋,收笔带钩,定是殇夏先生思念极深时所写 —— 古人说‘字为心画’,这般缠绵的力道,寻常笔墨是写不出来的。”
说话间,他手腕轻转,拓包在纸上留下的朱砂痕迹,竟与石栏上的墨渍隐隐相合。
毓敏蹲在荷塘边捡落花,发间的珍珠串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每颗珠子都映着荷塘的影子。
她举起一朵沾着露水的荷花笑道:“这荷花倒是稀奇,霜降说这荷塘十月就该枯了,偏这几株开得旺,花瓣边缘还泛着淡淡的墨色。”
她将荷花凑到鼻尖轻嗅,“莫不是凌霜姑娘的魂魄化的?你看这花茎上的细毛,竟比寻常荷花多上三倍,倒像琴丝拧成的纹路。”
她把荷花插在发间,转头看向李娜,珍珠串碰撞的脆响里,混着荷香的清冽。
李娜正在画速写,笔尖是狼毫做的,在桑皮纸上沙沙作响。
她笔下的断桥在雾中若隐若现,断桥上的落花与荷田的绿意相映成趣,连石缝里的青苔都画得层次分明:“你看这画里的景致,我特意用了‘宿墨法’,墨色里掺了点荷叶的汁液,倒真有几分古意。”
她将画稿递过来,纸上的墨色竟会随着光线变幻,“方才墨云疏弹琴时,我数着琴音的节奏下笔,一笔一音,倒比寻常写生更添了几分气韵 —— 这‘江南独觅断桥候’的意境,算是藏在笔墨里了。”
沐薇夏这时提着个食盒走来,食盒是竹编的,外层裹着新鲜的荷叶,远远便闻到桂花糕的香气。她将食盒放在石桌上,掀开荷叶,里面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每块都印着小小的荷花纹样:“这是按我家传的方子做的,用的是去年的金桂,加了些莲子粉和藕粉,吃起来不腻。”
她拿起一块递到霜降面前,“我祖母说,当年凌霜姑娘最爱吃这糕,殇夏先生为了给她做糕,特意在断桥边种了半亩桂树。” 糕上的桂花粒亮晶晶的,倒像碎金撒在白玉上。
韦斌早就馋得流口水,伸手就要去拿,被毓敏拍开了手:“急什么?得先敬过殇夏先生和凌霜姑娘!” 她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在断桥上的石栏边,对着荷塘深深一揖,“凌霜姑娘,这糕用了三十六朵桂花,甜得正好,你尝尝看。”
韦斌撇撇嘴,却也乖乖地跟着作揖,嘴里嘟囔着:“吃块糕还这么多讲究,真是秀才遇到兵 —— 有理说不清。” 可他作揖的动作却格外认真,连衣角扫过石阶的声响都放轻了几分。
众人正笑着,忽听见墨云疏的琴音响了起来。那琴音初时低回婉转,像落花飘入水的轻响,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水汽的温润;渐渐变得悲怆起来,如泣如诉,琴丝震颤的频率竟与荷塘里的水波相合,惊得荷叶上的露珠齐齐滚落。
霜降站在琴边,手指无意识地跟着节奏轻叩石栏,眼眶渐渐泛红 —— 她仿佛看见晨雾里立着位白衣男子,坐在断桥上抚琴,琴声里满是思念与绝望,每一个泛音都像带了泪,滴落在石栏的 “霜” 字上。
“这曲《长卿怨》,共分三段九拍。” 墨云疏的指尖在弦上一顿,琴音戛然而止,余韵却在雾中久久不散,绕着断桥转了三圈才渐渐淡去,“第一段写‘相见欢’,第二段写‘离别苦’,第三段写‘相思绝’。”
“传说殇夏先生临终前,将这首曲谱藏在了琴冢的夹层里,用蜡封了三层 —— 那蜡里混着樟油和荷露,三百年才会化开。” 她抬头看向夏至,眼中带着几分了然,“方才你握着砚台的姿势,与古画里殇夏抚砚的模样一模一样,想来是想起了些什么吧?”
夏至没有回答,只是走到断桥边坐下,指尖拂过石栏上的 “长卿” 二字。墨香、荷香、琴音在他鼻尖交织,记忆与现实渐渐重叠 —— 他看见自己坐在断桥上抚琴,凌霜站在荷田边微笑,粉色的裙裾在风中飘动,与眼前霜降的身影渐渐重合。
他忽然注意到霜降发间的荷花,花瓣上的墨色纹路,竟与凌霜琴上的刻纹分毫不差。这才惊觉,那些突如其来的记忆不是幻觉,是殇夏藏在时光里的眷恋,是凌霜留在墨香中的等待,跨越三百年,终究要在这断桥边续上。
“原来‘长卿’既是殇夏先生的自号,也是他对凌霜姑娘的爱称。” 霜降忽然开口,声音带着淡淡的哽咽,她从琴囊里取出一张泛黄的曲谱,纸页是楮树皮做的,边缘已起了毛边,“这是我祖母留给我的,上面写着‘赠长卿’三字,墨色与断桥上的一模一样,连笔锋的颤抖都分毫不差。”
她将曲谱递给夏至,指尖微微颤抖,“你看这曲谱末尾的荷花,花心里藏着个‘夏’字,定是凌霜姑娘当年特意画的。”
夏至接过曲谱,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上面的音符像一串串泪珠,每个音符旁都标着极小的注解:“此处轻弹,如荷露坠叶”“此处重按,似心尖滴血”。曲谱的末尾画着一朵荷花,花心里的 “夏” 字用朱砂点了一点,墨迹已有些模糊,却仍能看出笔锋的温柔。
他忽然想起昨夜写的诗,“竹林七贤尽开颜” 的热闹背后,原是 “一曲相思伴长卿” 的孤寂 —— 那些看似通透的诗句,藏着的竟是跨越三百年的等待,像砚池里的宿墨,越沉越浓。
“不如我们把这首曲子弹完吧。” 墨云疏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将琴推到夏至面前,琴身的温度竟与人体相合,“这琴是凌霜姑娘当年亲手斫的,琴腹里刻着‘霜夏共生’,唯有懂她的人,才能弹出真正的《长卿怨》。”
她看向霜降,眼中带着笑意,“霜降姑娘也来帮忙吧,这琴的泛音要两人配合才准,当年凌霜姑娘弹散音,殇夏先生弹泛音,合起来才是完整的曲调。”
霜降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在琴边坐下。她的指尖刚碰到丝弦,便觉一股熟悉的暖意涌来,顺着指尖传遍全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血脉里苏醒。
夏至深吸一口气,将曲谱铺在石桌上,指尖落在弦上 —— 琴音缓缓流淌出来,初时像雾中荷风,带着淡淡的惆怅;渐渐变得温柔起来,如同一对恋人在低声诉说,散音与泛音交织的瞬间,荷塘里的荷花竟齐齐转向断桥,花瓣上的墨色纹路愈发清晰。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韦斌忘了吃桂花糕,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连呼吸都放轻了;毓敏的眼睛亮晶晶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怕惊扰了琴音不敢落下;弘俊放下了画笔,目光痴痴地望着断桥,指尖无意识地跟着琴音轻叩宣纸;鈢堂先生抚着胡须,眼角泛起了泪光,指尖随着节奏轻敲石桌,倒像在为琴音打拍子。
琴音与墨香在雾中缠绕,落花在断桥上轻轻飘动,仿佛连时光都放慢了脚步,绕着这对弹琴人转了三圈。
一曲终了,余韵绕着断桥久久不散。夏至与霜降相视一笑,眼中都带着释然。他忽然明白,“伊人已随落花去” 不是结局,“一曲相思伴长卿” 才是开始 —— 殇夏与凌霜的故事,在三百年后的断桥边,终于有了新的篇章。
墨香依旧在红尘中飘荡,只是这一次,不再有孤寂,只有跨越时光的相守,像砚池里的宿墨,历经岁月沉淀,反而愈发温润。
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荷叶的缝隙洒在断桥上,将石栏上的 “长卿” 二字照得发亮。霜降捡起落在琴上的荷花,轻轻插在夏至的发间,笑道:“这下,你可真成‘长卿’先生了。”
夏至伸手将她发间的杏叶簪扶正,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耳尖,像触到了清晨的露珠,凉丝丝的,却带着暖意。那簪子的鎏金纹路在阳光下闪着光,竟与他腰间玉佩的纹路相合,拼成了完整的 “霜夏” 二字。
“快看!荷花开了!” 毓敏忽然惊呼起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荷塘里的荷花不知何时全开了,粉白的花瓣在阳光下泛着光泽,每朵花心里都藏着一点淡墨色,像极了曲谱上的音符。
邢洲挠挠头,笑道:“真是奇了怪了,这荷花早不开晚不开,偏偏在我们弹完琴的时候开,莫不是真有灵性?” 他伸手想去摘一朵,却被晏婷拉住了 —— 花瓣上的墨色正在慢慢晕开,竟像有人在花心里写字。
鈢堂先生抚着胡须大笑起来,声音震得荷叶上的露珠簌簌掉落,砸在水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这不是灵性,是心意!殇夏与凌霜的心意,我们的心意,都融在这琴声里,连草木都被感动了。”
他看向众人,眼中满是欣慰,“今日这断桥之会,可比当年竹林七贤的雅聚热闹多了,真是‘尽开颜’啊!” 说话间,他捡起一片沾着墨点的荷叶,上面竟印着淡淡的琴纹,像天然的谱子。
墨云疏收拾着琴囊,忽然想起什么,笑道:“对了,这附近有座杜鹃庙,庙里的匾额是殇夏先生题写的。” 她从琴囊里掏出张纸条,上面画着简易的路线图。
“听说庙里的菩萨最灵验,当年凌霜姑娘曾在庙里许过愿,说要与殇夏相守一生。” 她看向夏至与霜降,眼中带着促狭,“说不定,能让‘长卿’与‘凌霜’的故事,有个圆满的结局。”
众人一致赞同,收拾好东西便往杜鹃庙走去。青石小径上,墨香与荷香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檀香。夏至牵着霜降的手,指尖传来的温度真实而温暖,比他案头的暖砚更让人安心。他回头望了一眼断桥,阳光洒在断桥上,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像一幅用宿墨画成的画卷,在时光里永不褪色。
“你说,殇夏先生与凌霜姑娘,会不会在天上看着我们?” 霜降轻声问道,发间的荷花随着脚步轻轻晃动,花瓣上的墨色纹路愈发清晰。
夏至握紧了她的手,笑道:“一定会的。他们看到我们,定会很开心。” 他低头看向掌心的砚台,砚池里的墨渍竟映出了两抹身影,白衣男子与月裙女子并肩站在断桥边,笑得温柔。
风从荷田方向吹来,带着淡淡的花香,仿佛是跨越三百年的响回应。红尘途中的墨香依旧飘荡,只是这一次,不再有 “伊人已去” 的惆怅,只有 “相思相守” 的温暖 —— 一曲琴音,跨越百年,终究还是将孤寂酿成了圆满,像宿墨在宣纸上晕开的痕迹,深刻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