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未竟信·终章·下(1/2)
——献给浓郁的神秘热带,北纬二十一度,层叠山脉的信仰。
『「我要从山上带给你快乐的花朵,带给你钟形花,黑榛实,以及一篮子野生的吻。我要,像春天对待樱桃树般地对待你。」
「kaili!你又在念这些酸词啦?早饭吃了没有?」
我收起小小的诗集放进兜里,边角褶皱多得我捋不平,跟我们正行的这条弯曲山路差不多颠簸。
聂鲁达怎么也算得上是酸?接过同事老贡扔给我的肉包,一口下去,味蕾遭到霸凌,我不禁皱起眉毛:「甜的?」
暴雨冲刷着车身,咚咚作响比鼓点还震撼,老贡的粗嗓门都被压下去了。「他们景南乡的人口味就是怪,芒果萝卜做成咸辣的,又把肉包子做成甜的,糟蹋食物。」
雨滴淌过玻璃,像融化的水银,我忽然想起来有个人的口味也是这么奇怪。以前我们约会的时候会逛小吃街,他看到酸辣咸的水果走不动道,说这是他家乡的味道,他自己拿佐料和鲜果如法炮制,却远远达不到那份魂牵梦萦的滋味。
「刘主任也是个婊/子养的,故意把咱们俩放到这穷乡僻壤来什么意思?Kaili你信不信,等咱们破了这桩失踪案我就回去写举报信......非得给他拉下来!」老贡愤愤不平地翻着卷宗。
我不再去想他,那个许久不见的人,工作得罪领导被下放已是件狼狈丢人的事。
三天前有个自称来自景南乡的农民到镇里报案,说他们村有个小伙失踪了。
本来镇里都不大想管,不是大姑娘也不是小孩,好好的青壮年劳动力谁还能把他拐走吗?估计是不知道自己跑哪打工去了,农村里的小伙子大多是这般出路。
结果新上任的刘主任和老贡有私人旧怨,将他联带着我一起扔到了这里,胡乱给了点配备,命我们两人全权负责这桩失踪案。
越是下沉的地界越难进行摸排工作,十里八乡的人明明都互相认识,却没几个肯开口多讲几句的。以前带我的师父说,他们的嘴比蚌壳难撬开多了。蚌壳打不开还能直接敲碎,你要是和他们对着干,血肉模糊惹来一身腥的可不知道是谁了。
可悲的是我竟然在景南乡遇见他。
可喜的也是我竟然......在景南乡又遇见他。
他的容貌没太大变化,还是那样瘦,温柔沉静,尖尖的下巴惹得人心头蛮痒,只需要看他一眼,我的记忆便又回溯至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我曾经特别喜欢他,并且想要和他长长久久在一起,我迷恋他身上那份永恒的柔和、包容。
他是隔壁学校图书编辑专业的学生,读梅洛·庞蒂,读波伏娃和海德格尔,读聂鲁达,读纪德和白先勇。无论是人文社科还是艺术哲学他都会不厌其烦地读给我听,那时候借书读手续繁琐,唯独他们专业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远没有他那么感性,常常听着什么存在主义民粹主义就昏昏欲睡。可我从来不拒绝他的邀约,我喜欢他认真做自己所爱事情的模样。
我和他是见不得光的同性恋。
「Berl?」我目光震颤,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那颗蠢蠢欲动的心脏好像要跳出来了,「你怎么在这里?」
他遇到我也很惊喜,眉眼笑得弯弯,像舒展的白蔷薇:「我是景南乡的人呀。」
从前学生证上只写籍贯省份,并没具体到乡镇村,我的胶鞋已灌满雨水,站在黏腻恶心的泥地里,从不知道Berl原来生活在如此滞后的地方。
他带我到家里,简陋朴实的木屋,粗糙得像凑合生活的地方。
多亏遇到他,有了他的疏通说情,我和老贡的工作能顺利进行,各户村民们的态度也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我问起那名失踪青年的家庭背景:「他还有没去世的亲戚家属吗?」
Berl邻居家的大娘叹了口气:「他从小都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三岁那年山体滑坡,他老子娘全都死啦,其他亲戚应该有的吧?但是他家穷得黄鼠狼都不去偷,谁愿意照顾他。」
老贡对她的描述起疑:「他爹娘就没留下点什么有用的东西?生活在一个村里,亲戚应该很好找。」
大娘赶着喂猪,把拍蒜的刀往案板上一插:「我哪能知道?他们这些年轻人个个没良心,我们供他上学,回来还成了白眼狼......不知道上学有什么用!你们走吧。」
另外一户人家的阿叔说法又不同:「他是个懂感恩的好孩子,每天忙里忙外,帮了村子不少忙。就连我家孩子读中学的学费,都是他给垫的。他是个命苦的,警察同志,你们知道他在哪不?」
村长那里保存的档案不全,连他死去爹娘的户籍户口信息都找不到了,村民们的口径又天差地别,面临选择性的沉默,我不知道该相信谁好。
在闭塞的信息群中忙了半天,什么有用的话都没问出来。我和老贡郁闷地蹲在路边看飞来飞去的蜻蜓,而Berl就乖乖地站在我身边,好像在看我。
我被他盯得不好意思,更不想他觉得我没用,只好转移话题:「我给你编的那串小珠子怎么不戴?」
他眨眨眼,下意识朝自己手腕摸去,发现什么都没摸到后愣怔好几秒,无措地看向我,像做错事了怕我怪他。
好像才发现那手串丢了似的。
那手串是我读书的时候半夜偷摸摸在被子里给他编的,当时警校流行给女朋友做点什么“心灵手巧”的小玩意儿,一群手糙的老爷们急得上火。射击、索降、特殊驾驶都难不住,偏偏被一把小珠子给绊住脚。
我给Berl选的主珠上有一朵小巧的玫瑰,后来他很是感动的捧在手心端视半天:「你挑的蔷薇真好看。」
怪我眼拙,原来是蔷薇。后来他说,他的家乡不盛产蔷薇,小时候小姨戴过一朵当头饰,明眸皓齿,千百年来的生机都拢聚在这抹粉,令他念念不忘许久,心驰神往。
他回赠给我一本聂鲁达的诗集,我不大能读的懂,也爱不释手,被同学们开了好几个月的玩笑。
现在我们好几年没见,不戴那手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揩掉额头上湿漉漉的水,雨和汗混杂着让人上不来气,我绝不可能怪他:「没事,没事,丢了就丢了。」
可Berl眼中像有一汪澄净的水,随着失落与委屈摆渡:「不是丢了。」
不是丢了,他再三重复。
景南乡实在是闷热,远远能望见连绵的青山,上面常年浮着迷雾,把整个乡生长的人类都囿于其中。
我查证物脊椎酸疼时会仰起脖子站起来,看向庞大的、虚虚实实的深绿色山群时,心头总漾起强烈的不适感。
我总结为纯粹的水土不服。在这里睡觉会被巴掌大的虫子爬脸,稍小点的会钻进人耳朵;衣服洗完后永远晒不干,弥漫着淡淡的回南臭味,墙壁还会往外冒水珠。
被单枕套也都是潮湿的,睡眠舒适度骤降,我胸口总像压着什么甸甸重物难以喘息,夜半会惊醒。
我以为自己睡了五个小时,实际上不过是过去了两个小时,在这里我对时间的敏感仿佛失效,景南乡的生活节奏不允许线性时间的存在。
Berl家里没有城里常见的电风扇,更别提空调,热的话只能靠自己手动扇风。又一晚我梦醒后站起来倒水喝,却在窗外发现了一双诡异的双眼。
景南乡靠近深山,野生动物袭击农户偷吃鸡鸭是常有的事——但那双眼睛属于人类,我确信。
我立刻拔腿开门去追,在木门“吱呀”长长嘶鸣中,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身形单薄瘦小,手里提着锄头类的务农工具,骨骼不是成年人会有的躯量。
Berl也醒了,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睛:「怎么了?」
我不想吓到他,难道要跟他说你家门口有人三更半夜盯着你,时刻有可能翻墙进来吗?
「没事,」我深深地看着他,把手掌覆在他下颌边缘,他在我的掌心蹭了蹭,「我做噩梦了。」
以后每天我都会在Berl家外发现窥视他的人,无论他在做什么,有时候他只是在发呆,或者摩挲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腕,犹如一只心事重重的幽灵。
我不能打草惊蛇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更不能鲁莽地告诉Berl,直觉告诉我,他对我隐瞒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佯装从未发现他们,逐渐的那群窥视他的少年便越来越肆无忌惮,甚至不担心我会看到他们的脸。
他们是村里那群没学上的孩子,因为家里供不起,又不到外出务工的年纪,只能让他们成天在外面乱跑。
Berl依旧陪着我到处寻访,毕竟不破了这桩失踪案我就没有正当理由回去。我曾经鼓起勇气问了好几遍他,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又穷又破,荒瘠而萧瑟,发展不起来,没什么可待的。
可是他断然拒绝了我的邀请,我失望地问其原因,他牵动嘴角,面部肌肉微微外扩,笑吟吟地轻扬下巴示意我看向他的乡亲们。
我明白,我们当时分手就是因为他放弃留在城市的机会,执意要回老家。
这次再相见,他的话很少,总盯着我看,我猜他或许并不如以往那般喜欢我。
一个月后,老贡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在村长帮我们临时搭出的办公室里摔摔打打:「这么大个人失踪竟然一点儿线索都没有!邻里邻居没一个人知道他去了哪,难道被山里的熊给吃了吗?」
老贡呼哧呼哧喘着气,我不言语,只有坐在角落里的Berl用手指拽了拽我的袖子:「破了案你们就能离开了吗?」
这不是个废话吗,谁愿意待在这个永远酸臭的村子?可是对上他的目光,我的话又断在喉咙里,像被斩裂的烧红烙铁烫伤我的咽喉:「你想让我离开吗?」
Berl那好看的嘴唇动了动,目光变得涣散,让我想起来即将被剥皮的兔:「你走吧。」
他带我去了深山里。
头顶的积雨云颜色愈来愈深,斑斑驳驳像浓墨被稀释,我不熟悉地形,差点跟不上Berl。
好不容易踩着块质地坚硬的石头站好,我急忙拉住他的手臂:「来这里干什么?马上要下雨了!」
景南乡山区的泥土覆盖层本就松软,雨量不仅大且连绵不绝,我还记得他的父母就是在山体滑坡中去世的。
可Berl甩开了我的手,异常坚定地要求我继续跟紧他向前。
我不可能任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只好咬牙保持警惕盯着他的背影。
他今天穿的是件及其平常的白衬衫,不知道被他穿了多少年,洗得透明发皱。隐秘潮湿的雨前气味来势汹汹,不由分说涌进我的鼻腔,腥得我头晕眼花,恍惚间,我透过阴沉沉的雾气能看到Berl的脊骨,像展翅欲飞的鸟。
他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咔”地一声异常清脆,在山雨欲来的咆哮中灵巧传入我的耳朵。我垂目寻找被我踩中的物体,浑身忍不住震颤发抖。
这是我送给Berl的那只手串中间的蔷薇珠子。
再向前,是浅浅隆起的土层,被前阵子的雨水冲刷掉不少。
我跪在地上用双手拼命地刨,像极了丧失理智的野兽,我没法再去在意有什么锋利的碎屑割伤了我,鲜血如注滴落黏稠的土壤中,一只熟悉的手从里面伸出来,青色斑点像霉菌。
Berl。
在谛听万事万物中,我找到了我的Berl。』
随着片尾字幕有序滚动,王副主任侧过身子瞅宋见青,眼睛眯成一条缝。
饶是宋见青也被他看得不知该说什么:“您看什么?”
“我看你是不是拍电影累傻了,竟然愿意配合审查进行删改了,”小老头惯会唬人,一改严肃面容笑起来,“这个结局就很好,不然这么优秀的文艺片要在你手底下压多久呀。”
原来片尾揭露少年犯特写与信息的镜头,被替换成了那只瘦弱嶙峋的手与塑料珠的长镜头。整部电影诗意得像场醒不过来的迷梦,没有特别缜密的叙事逻辑,片中主线有百分之五十都靠观影观众的思考弥补,宕开笔去,也只剩下疯癫的堙灭。
景南乡看似处于国家疆域的边缘,又被浓雾笼罩在久不见外人的深山中,实际上却很辽阔,足以天地间一只无处可归的幽灵寻觅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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