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禄之章(1/2)
尼禄之章
空气近乎被冻住了,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风从远方浩荡而来,穿过满目疮痍的楼宫,卷起纷纷扬扬的尘沙,拂过下意识瞪大眼眶的黑龙耳畔,将那一道轻轻软软却震耳欲聋的发问,吹得很远很远。
诺顿脸色发白,面目僵硬,就这么直勾勾地仰望着尼禄。他想否认,可又不知道要否定的是什么。他心说或许斯塔提娅说的和自己理解的不是同一个意思,肯定是自个太敏感了。要知道这个世界又没有“乙女游戏”这一概念,斯塔提娅再怎样厉害,也只是被官方创作出来的一个反派角色,不可能突破次元去知道那么多的秘密——
“您确实很了解我。”
在过去的五年里,被他捧在心头,就连每晚睡觉都会在梦里惦念的女神斯塔提娅,她手持顶冠满载宝石的权杖,简单但精致的金线披肩下,是从头裹到脚的素白长裙。明明是一点也称不上华丽,甚至还过分简练的装扮,却完美地衬托出她在官方设定里十分完美的身材,以及那分明如春季河流上的浮冰般柔弱易碎,但无论如何都会在眼神中保留一丝倔强的美貌,如今就在这无需电子屏幕即可直接碰触的距离,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的面前,令他不由自主地心醉神迷。
“我的确喜欢穿白色的长裙,还热爱在三明治里加很多玉米片和碎果仁,最擅长的菜式是奶油炖菜;我一紧张就会放弃思考,直接跟着本心行动。我很喜欢烧得浓烈的火焰,还有开得到处都是的小花;或许是持有‘治愈’权能的缘故,我非常讨厌牺牲和伤口。我还不能喝酒,特别怕痒还怕痛……”
没错,诺顿情不自禁地点头。我把你的档案背得滚瓜烂熟,每天还怕忘记似的复习一遍,到最后我对九九乘法表的熟悉度都比不过它。关于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都如数家珍,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更了解你是怎样的存在了,毕竟我一直都想要做一个能够陪伴你、珍爱你、永远不会放弃你的好丈夫——
“——但您知道,我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吗?”女神忽然问。
诺顿一怔。
“我会喜欢白色裙子,是因为我曾经有个哥哥,他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就是白裙;我总在三明治里加很多玉米片和碎果仁,是因为我觉得三明治的面包片干巴巴的很难下咽。我对奶油炖菜很拿手,是因为我过去捡回来一个年纪不大不小的男孩,他老让我做这个给他吃,所以我练出来了这道菜;我紧张时不止会思考停滞,更多的时候我会本能去想更多的事,因为我会担心眼下这一件事,是不是会产生什么更可怕的连锁反应……”
仿佛在讲的都与自己无关,尼禄面色平静地叙述着。越到后面,他越能清晰地看见,诺顿眼里的自信和得意,正在以风卷残云之势,转换为难以掩饰的茫然无措。那一双如黄金般耀眼醒目的瞳孔,飞速地黯淡下去。
“可能在您看来我只是保护人族万年的女神,没有给予每个种族应有的‘公平与正义’,以致于让玛利亚组织起反抗的军队,并且在最后被他们赶下了王座。”
其实过去的那十个轮回,也不是很久以前的回忆,但在如今的尼禄看来,此刻这每一个从眼前掠过的结局画面,都有种如隔世般的恍惚和迷蒙,还令他的视线被一片乍然泛起的浅浅水雾模糊了一下。
天光洒下,在尼禄浅金色的瞳底折射出一层柔和宁静的粼粼微光:“我在很久很久以前什么也不懂的情况下,接过了守护人族这个职责。我不清楚怎样做才是对的,也不明白这样做合不合适。我一路跌跌撞撞摸爬滚打地过来,心里积累着数也数不清的苦闷和疼痛,但我找不到任何方法可以排解。于是在玛利亚出现的那一刻,我无法接受辛苦这么多年的成果就这样被夺走,那些负面的情绪就这样一股脑地全部爆发出来——”
不论过去多么遥远漫长的年月,用怎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掩盖,他还是无法逃避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感。
——那是他纠缠过这十个轮回的起因。
“您爱着的那个‘我’——”
尼禄微吸一口气,尾音中有些奇怪的颤抖:
“——‘她’能在那么多个和玛利亚一起参与的故事里,拥有一个好结局吗,诺顿大人?”
“我……我……”
诺顿脑海里一阵阵发懵。那一瞬间他好像听见了那被称为“宿命”或“法则”的枷锁哗然碎裂的声音,但只是转瞬即逝的细微一响,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想争辩说自己的爱没有那么肤浅,就算只是通过官方档案了解到的、而实际上为什么会是这样也一点不了解的人物设定,但自个能把它牢牢记住五年,这还不算很爱很爱吗?要知道那些相处多年的夫妻,可能都没有他那么了解“她”的嗜好——
虽然那只是“她”被游戏制作组赋予的、仅仅只是为了丰富这个反派形象,吸引粉丝的空洞喜好,而非“她”被自己所经历过的人生一点点地打磨雕琢,在这万年的时光里塑成的每一项癖好。
——于是面对这个活生生的“她”,只知晓他人笔下的“她”的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谢谢您的喜爱。”
看着诺顿咬着牙,半天迸不出来一个字,鎏金色泽的眼珠剧烈颤动,女神已经什么都明白了。他一提唇角,露出一个诺顿在游戏十个存档里从头到尾都见不到的、很淡很淡的笑:“但很可惜的是,您所爱的那个人,一直都不是我。”
——别人笔下的“我”,将不断地重复着作为“反派”的一生。
而真实的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挣脱那既定的命运,只为追寻真正属于我的东西,不管是在那十次重来里没有出现过,却默默无闻硬是追逐我十五年的陆衡,还是我尽心尽力庇护万年、只为更久一点地繁衍下去的,同时也在这一过程中教会我什么是责任,还让我觉得保护他们是值得的大部分人族——
“愿您在未来的某一天,能获得一份真正的爱情。”
浅金色的身影站起来,转身就要离去。诺顿一怔,正要起身去追,却见那个被他念念不忘的修长背影旁,始终都伴随着一道个头很高,体格挺拔,轮廓结实的黑色身形。
似乎发觉他的目光扫过来,那个怎么看都没有特殊之处的人族普通男人,略微转过身,那撇过来一点的漆黑眼瞳里,渗出一丝强自压抑着暴戾,但还是藏不住怒气的警告意味。
*
午后,地下监牢。
坚固的黑铁闸门轰然升高,坚硬的花岗青岩大门被推开,迎接把衣服换回骑士装扮的金发青年,每一道响声都传出去很远很远,如同远方有闷雷轰鸣。
可能是因为建立在地表下方的原因,地下监牢得以在阿尔弗雷德的机械傀儡军团轰炸时,完好无损地保存到最后,没有受到半点伤害。这儿非常昏暗,好似所有勉强钻进来的光线都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殆尽。四周点着幽幽的灯火,火光后皆是坚石铸成的栅栏,将关在其中的犯人切割成一条一条,宛如巨大封闭的鸟笼。
披着猩红大氅的值班狱卒赶过来,正要问这位玛格丽特骑士团的团长大人想要提审哪个犯人,就见这个让狱卒看得有点耳朵发红的金发骑士朝他挥一挥手,温和平静地说:“我要先去见见威廉,请你先等一下。”
比起要在胸膛塞满厚厚的垫子来伪装成女性,尼禄还是更喜欢这样方便活动的简单装扮。所以在送走满脸茫然的诺顿后,他迫不及待地赶回房间,一番快速又不凌乱地换装,用的时间短得把守在门口等候的陆衡惊得嘴唇都微微张开。
尼禄没有让陆衡跟来这儿,即使陆衡很不快地把他按在墙上,气鼓鼓地嚷嚷着要是没有他在周围守着,说不准尼禄就会被哪个忽然冒出来的可恶混蛋抢走,比如那个怎么看都很不怀好意的克劳德,一看就是会在见到尼禄的那一眼,就身体力行地扑上来叼走尼禄的货色,他也用向前一挺鼻尖,轻轻地蹭过陆衡那比刀脊还要直的鼻梁的那个刹那,从发怔的陆衡手下逃了出来。
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可能连眨眼的一半时间都没有,陆衡就反应过来,在他钻出的那千分之一秒间抓住他的手,从他的身后抱住那瘦窄的腰窝一擡,就把他囫囵扛上了肩,几步走过随时很有可能会有人路过的长廊,找了其中一个并不怎么使用的客房进去,反脚把门踹过去关上,然后把尼禄放下地来,推搡着挤进角落里去牢牢顶住。
陆衡有着一米九左右的个头,身材被锻炼得非常结实,甚至到了坚实的地步。而怎样都无法突破一米八大关的尼禄,被他这样困在这个相对狭小的空间内,没有任何可以逃走的路线,还要被钳住腰胯骨,极有压迫感地凝视着,这让一向自诩冷静的尼禄下意识地有点慌张。
其实在日常生活里,面对尼禄的陆衡很少有这种略带攻击性的动作,更多都是剑眉拧成一股和嘴上不依不饶,向尼禄展示着他可以被称作是相当粗暴凶狠的脾气。于是当他第一次向这个追随十五年的恩人,在相遇后认定一生的爱人展现出这样的举止时,尼禄差点反应不过来——
“你……”
只是一个字,都被尼禄说得有些颤抖。但陆衡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用那张线条锐利硬朗的脸缓缓靠近,那微热的呼吸几乎贴在尼禄唇边。紧接着他又用那滚烫的吐息,一点点地往下扫去,把每一寸白皙光滑的皮肤,都烙上看不见的深刻痕迹。
下一秒,一个火热到不可思议的吻,轻轻地落在尼禄不太明显的喉结上。
尼禄头皮霎时一炸。
那个吻就像蜻蜓点水似的一掠而过。然而陆衡没擡头,而是把毛躁竖直的满脑黑色短发,还有炽热到恍如火烧的气息,全部埋进尼禄那一段肌骨如瓷的脖颈下,深陷处蕴含着一汪深青色阴影的锁骨里。
“……我可以不跟着,”好半晌过去,他才开口出声:“但我要在门口等,直到你出来为止。”
*
那种荒谬又□□、混乱又迷离的古怪氛围,使得尼禄到现在都没能彻底地醒过神,连说出那句要先去找威廉都差点卡了壳,幸好最后关头他还是绷住了那根属于理智的弦,没有吐字不清或半路忘词。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前去锁着威廉的牢房路上,有点迷迷瞪瞪的发着呆。
抱也抱过,吻也吻过,却因为这样一次接触,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让陆衡跟着,是尼禄认为他们没必要天天黏在一起。虽说两人现在是爱人关系,但无时不刻地贴在一起,很快就会对彼此厌烦,所以多少还是要相互留一些私人的空间。再说他还有玛格丽特骑士团团长的工作,总是随身携带一个不管三七二十一必定冲上去帮他的陆衡,一来二去,会让他在玛格丽特骑士们的眼里渐渐失去威信,所以他才提出,不让陆衡一并过来的想法。
出乎意料的是,陆衡竟然同意,尽管用的是让尼禄一时半会都回不过神的方式。要知道在诺顿离开后,陆衡对尼禄表现出了比之前更加离谱的浓烈保护欲——有个红发女仆急匆匆地穿过楼道,一个没注意,就在她要撞上尼禄的那一瞬,陆衡当场出手,一肘拦在尼禄被鲸骨勒得纤细的腰间,与此同时自己往前一步猛力转身,硬生生将自己和尼禄掉了个位,接下了红发女仆的那一撞!
是因为听见我向诺顿说的那些话了吗?尼禄按着砰砰直跳的胸口。
原本他就没想过要让谁知道这些。那些无法评价的悠久过往,就应该随着他成功击碎这个永无止境的“迷宫”的那一刻起,被丢弃在谁也不能发现的记忆最深处,然后在他走向光明幸福的圆满未来时,慢慢地被开心的新回忆扫进缝隙,再也没有出头的可能。
他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壳,纵使它无比脆弱,但可以保护他真正的内心,令他的表面能持续不断地保持着无坚不摧的模样。
——后来有个黑发黑眼个子很高,只是一个普通人族的男人,却试图将维系着这个坚强又薄弱的躯壳的他,严严实实地守护起来。
男人说我要保护你,于是男人说到做到,执着了十五年,而后还要再继续坚持下去。
尼禄微出了口气,食指微弯轻敲太阳xue,让自己集中精神,擡眼望向满脸憔悴的红发巨人。
和上一次见到的一比,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沉重的锁链重重叠叠地捆在如山峰般高大巍峨的古铜色身躯上,乍一看好似一只正在吐丝结茧的麦格斯银蚕;脸色还是很苍白,但嘴唇却有了些许红润,填满这一对轮廓深刻的眼窝的青黑颜色也浅淡不少,一看就是有好好地进食和休息过。肌肉贲起的胸膛和上臂,都按照尼禄后来的安排,好好地清洗过灰土和沙砾,裸露出原来健康的深褐色彩。
从把威廉抓到这儿关起来开始,尼禄也没想过要故意用审讯犯人的方法折磨他,所以味道尚可的饭菜和干净的水都是吩咐狱卒该按时给的就给,该间隔送的就送。虽说威廉是第一个破坏申布伦王宫的,但一切都源于那八成是安迪折腾出来的“前世”之梦,因此尼禄也很大方地不再和他继续计较——当然主要是当时没有一个人族死亡,所以尼禄的怒气就没有像对待安迪那样拉到顶点——但因为他还是摧毁了申布伦王宫的一小部分,所以尼禄决定把他关在这儿一段时间,当作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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