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2/2)
尤露点点头,拉住她的手,眼神有点期待:“王老师,只有这里可以睡,你要是不习惯跟别人一起,我可以去睡牛棚。”
她的眼神带着一点点小心翼翼的讨好,直看得王佳丽心都要碎了,半蹲下来认真道:“老师不嫌弃你,你不需要睡牛棚,跟我一起睡,好吗?”
夜半入睡的时候,王佳丽等尤露睡着,把大半张被子匀给她盖好。
这里是厨房,常年的油烟味都浸进墙壁里,被子上也有一点霉味。外间传来尕让初震天的呼噜声,王佳丽再次想到她当时的眼神,不由也知道了她应该会常常被尕让初赶去睡牛棚。
明明不过是十二岁的小孩,却在这个荒僻的山村里过着这样的生活。
小姑娘的呼吸声很均匀,她每天要干的活很多,却非常努力在学习,对知识的渴望几乎是如饥似渴,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心里不断想着尤露未来可能的出路,越想越难过。从小生活在书香世家的王佳丽,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绝望,却是在这样一个小姑娘身上。
很久也没睡着,王佳丽又怕把尤露吵醒,只是一直睁着眼睛看着屋里。一直熬到后半夜的时候,她有点撑不住,外间的呼噜声也似乎暂停,整个世界只剩下山中虫鸣,眼皮渐渐沉重,王佳丽闭上眼,听到外头传来悉悉唆唆的声音,以为是谁要起夜,未多在意,沉入梦乡。
就在这个时候,悉悉唆唆的声音却往厨房里来了。
王佳丽本来也没睡着,忽的睁开眼睛,看向门口,不想那道高大的身影已经走到床边了。
她心中一惊,猛然翻身想坐起来,嘴上却被捂住,整个人起身到一半,又被压回到床上。
尕让初身上浓烈的汗臭和酒味瞬间包围住她全身,他嘴里“嘘、嘘”地发出恶心的声音,另一只手已经伸到王佳丽的大腿。
尤露也被吵醒了,睁眼就见到自己的父亲正压在女人身上,高大的体型全面压制着王佳丽纤弱的身型,在黑暗里,就像只夜间捕食的野猪。
她脑子里翁的一声,狠命尖叫起来,开始推搡尕让初。
她的叫声非常刺耳,哪怕他们的屋子在山里最深处,附近几里地远也有别的人家,尕让初冷不防被她这么一叫,担心被别人听到,慌了,起身就是一个巴掌。
尤露瘦小的身躯被一下子扇到墙上,发出砰的巨响,王佳丽挣脱开,衣衫不整地爬下床,将她护进怀里,颤着声音说:“没事吧?”
尕让初站在原地,气喘如牛:“他妈的!老子认错人了,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
王佳丽擡起头,狠狠瞪着他,眼眶发红:“认错人?你的妻子就睡在你旁你,你能专门走进厨房,把我认错?”
尕让初沉默了几秒,忽然笑起来:“王老师,你说说你,吃饭的时候不好好吃,就盯着我看了,那眼神骚的……”
“你闭嘴!”王佳丽厉声道:“收起你那些龌龊的想法!我……”
这个时候,尤露擡起手,拉住了她:“老师,我送你回去。”
她擡起头,额头上刚被撞到的地方,已经鼓起一大团青红,但眼神很清醒。
她知道,其实尕让初不敢做得太过分。别说王佳丽背后有村长罩着,哪怕就是乡里随便的一个女人,他也不敢对人家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
今天估计是喝大了,有点无法控制,但只要被阻止,好歹会恢复一些理智。只要王佳丽不再来,以后就不会有什么事。
王佳丽也想到这一层,她看向尤露,女孩的表情很坚定,似乎也知道,今晚要是王佳丽走了,以后就不会再来了。
她好不容易获得的受教育的机会,就会这样被尕让初再次毁掉。她会回到每天干活的日子里,给他们做饭、洗衣服,会沉进山野,隐入林木,永无出头之日。
王佳丽喘着粗气,抿唇把尤露更深地抱进怀里,低声说:“老师不走,在这里陪你。”
两个人靠在墙角处,像两朵在暴风雨中飘摇却互相依偎取暖的野花,尕让初哼笑一声,没再做什么,出去了。
外间又响起呼噜声,两个人却不敢再睡了。王佳丽把尤露抱上床躺好,自己坐在床头,把尤露的头搁在自己膝盖上,虚虚抚着她额头上撞出来大包,轻声道:“明天,我带你去看。”
尤露闭着眼睛,没有说话,王佳丽继续道:“我不会走的,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我就会继续来教你。”
沉默许久,王佳丽又说:“露露,你想出去吗?”
尤露睁开眼睛。
“如果你想,等我离开的时候,我带你一起走。”
尤露擡头看她,黑暗的屋子里,她身上的味道温暖而清新。
“他不会放我走的。”
王佳丽摸摸她的头发,安慰道:“没关系,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老师来想办法。”
屋外虫鸣震天,屋内炉灶的轮廓隐在阴影里,像一只只黑暗里的怪兽,亟待误入的生物路过,就一口将之吞进无边的黑夜。
这次周末以后,王佳丽每次过来,都是年轻的村长送她来的。尕让初再三以自己喝多了认错人为借口,村长也不好说什么,更劝不动王佳丽,只好每次送她过来,并在这里待上好一会儿,同时以警告的眼神一直盯着尕让初。
这样平静地度过一段时间,又是一个周末的清晨。尤露早早起床,准备去牛棚放牛。
路过外间沉睡的两人的时候,尕让初的呼噜声停止了。
以为他即将醒来,尤露停下脚步,转头。
借着晨曦的微光,她发现尕让初仰躺在床的外侧,口中有溢出的呕吐物,脸色涨得紫红。
女人还躺在里面,睡得不省人事。尕让初忽然动了一下。
尤露一惊,小小后退一步,但他没有别的动作,只是仰躺在原处,眼睛还闭着,昨夜吃过的糌粑不成型地从嘴里、鼻孔里流出来。
他的头微微上下颤动着,嘴巴大张,似乎想要呼吸。
尤露下意识揪住自己的背心一角,眼神死死看着他。她在这个时候想到阿黄,想到王佳丽。
他们都曾经在尕让初的暴力统治下,流露出惊惧的眼神。不同在于,阿黄只是一只狗,而王佳丽是个成年人,她有背景,有能力,还有最难得的,尤露此生还未遇到过的,坚定的善意。
所以阿黄死了,而王佳丽会活着。
邻家人都不想与她家来往,在这样平静的清晨,没有一个人,会来到她家里,发现尕让初因为饮酒过多,在睡梦中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了。
第一次见到王佳丽的时候,她正在教室里给孩子们读鲁迅的《野草》,里头那句话,尤露每天背了又背,像是在背诵佛经的救赎。
——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床上野兽一样的男人渐渐没了动作。他躺在床上,安静又沉默。如果忽略他嘴边和鼻腔里溢出的秽物,似乎只是再次陷入梦乡。
乡村还未从夜里醒来,亘古沉默的山脊线条像锋利的刃。万物阒寂无声,偶有牛棚里传来哞哞的低叫,似乎在催促她去开门。
尤露松开紧握衣角的手,缓慢地、畅快地,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