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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六)(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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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讽刺的是,清棠的婚服却完好完整地摆放在旁边,仿佛它从未有过主人。

他是知道的,清棠告诉过他,说这双眼睛小时候伤心难过想流泪的时候才会流血,所以她小时候挨打,无论多难过都得憋住眼泪。到如今已经很多年没流血了。

她眼睛看不见,一直用气息感知人,感到熟悉的气息,她艰难地睁开半只眼,“长溪,孩子,我护住你我的孩子了,长溪,你说过我是你的妻子,我不是那等随便的妖,你若是不要我,我便也不要你了。”

高台上的父亲,不,长老,仿佛早已料到,在此等候多时。

“长溪,你是我的长子,更是尤家的家主,如今我该说你太蠢,还是色令智昏。居然把你母亲缝制的遗物,穿在了这个小妖身上。”

“你昏头了?!”

声音带着威压,殿内无一丝喘息,我的喉咙被封住,我知道父亲这是要做给背后的长老看,他向来是宠爱我的。可我的妻子也在这,我不能不要她,冲出封印咳出一口血,声音嘶哑,“父亲,清棠她不是妖,她是我的妻子!”

高台上的人怒极反笑,“妻子?她算个什么东西!我尤家绝不会承认一个妖怪做家主夫人,更何况一个娶来妖怪的家主大人的你!”

“父亲,我告知过母亲了,我想她会高兴的。”

随即是一声暴怒,“愚昧!你竟然带这种妖孽去见你母亲,你简直是朽木,愚蠢至极!!!”

我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暴怒,我的脸色开始微微发白,父亲,他不该是这个样子。

“你就不配成为我尤家的子孙,更不配执掌尤家,成为尤家的家主!念你初次犯错,未经世事被这个妖女迷惑,我轻饶你一次,杀了这个妖女,我便将这件事压下去,当作从未发生过。”

良久不言,整个内堂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半天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清棠已经怀有我的骨肉,能不能放她走?”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高堂上的人吸了一口气。

随即是一声暴喝,整个大殿都开始颤抖。

“混账!”高台上砸下一个滚烫的茶杯,鲜血淋漓。“一个孽障,生下来,你是想让我尤家成为三界的笑柄吗?!堂堂一家之主,竟然与妖孽无媒茍合!尤长溪你知不知道你简直是个笑话,我当初怎么瞎了眼选了你做家主!”

这一刻我发现自己无能,无法两全,既然这样,我……

我跪了下去,拿起玉龙剑,光滑的剑面上昔日的一往无畏的我,显出落败无能之色。父亲脸色缓和了些,既然这样……我,“尤长溪无力担任家主之位,自愿让出家主之位,退出尤家,不让父亲、家族蒙羞。”

听到这一句,高堂上的人眼睛那道震怒之色,已经掩盖不下去了。

暴怒道:“孽障!你知不知道你贵为家主,退出尤家你要受万剑穿心之刑,还是废全部修为!”

我抱住清棠,她的身体越来越冰冷,白绫已经染成了红色,清棠满脸鲜血,没有眼珠,满脸血泪,我知道不能拖了,对着高堂上的父亲三跪九叩,“那就请父亲废掉我这身修为,父亲,孩儿不孝。先成家后立业,是让世人感到为父的责任,可孩儿自问连自己的妻子孩儿都护不住,更何况这天下!尤家不止我一个孩子,您知道的。”

我顶着威压,如同山一般,我知道走出去再也没退路,但我没有丝毫的后悔。

我问她:“可有后悔?”人的生命实在太过短暂,于妖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甚至短短一瞬。问你,如果后悔哪怕魂坠九台阎罗也会把你安全送出去。如果不后悔,在尤家我便闹上一场,纵然身死魂消也是一道的。

哪怕知道答案,可我还是担忧的。

她说,妖生漫漫,不抵一瞬。

我勾起了唇角,想起少时母亲说的话,她是个温柔的人,却很少提起与父亲的恩爱,一日她说,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她便要在你心里掀起万丈云海,心湖波澜不止。纵然是下刻赴死,你也心甘情愿。

那时我尚不懂事理,“真的吗?会有这么傻的人吗?”

她揉了揉我的头,说:“当溪儿遇上那个人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母亲,我遇上了。纵然下刻赴死,我也从未后悔。

我说:“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我带你看红尘俗海,人间烟火。”我笑了,从未如此放松过,这一刻我不再是扛着高压的家主,也不是父亲寄予厚望的长子,更不是仙家子弟中的楷模,这一次我只是,一个人的丈夫。

后面接着是长长的断句,不是不知道如何描写心绪,还是如同信上说的殊途,和甜蜜幻想后的真实。

后面都是两张空页,不知道是后面是留着要写还是怎么的。薛省看到这已经是结尾,又拿起了另一封信,信件时间隔开得有些远,直接是三个月后了。

——清棠怀孕了,口味很独特,今日想吃酸的,明日便想吃辣的。我很高兴,但我却食言了,没有兑现给清棠的承诺,告诉天下人她是我的妻子。

我走后父亲担忧,因为我常去灵境他担忧灵境会有什么大妖,结果发现了我在灵境设的结界,从而发现了清棠。

她说她并不在意这些,每次还是她哄的我,我不禁失笑,头抵在她的额头,有点凉,“近日你身体越发凉了,我请个妖医给你看看。”

她眼睫一压,高髻垂下来的头发轻扫过我的脸颊,痒痒的,“无碍的,只是怀了身子,身体会有些凉。”

我“嗯”了一声,郑重道:“清棠和我在一起,这样你可会觉得憋屈,难过?我想听,不要瞒我。”

我受过百剑之刑,身体紧紧护住人,一刻也不松手,父亲始终是偏爱我的,并没有废我修为,而是将清棠囚禁在一座院落里,除了父亲小妹其他人一概不知她的存在。

妖天生地长,无拘无束,和他在一起,她只是喜欢上了这个人,没有理由无故受这些委屈,他们都没有错。既然这样,那可会觉得委屈,为难?

“傻瓜,我嫁给了你,是我自己选择的,我不会后悔。”她笑了起来,“长溪,这话你都说好几遍了,耳朵都长茧子了,再说的话我可不哄你了。”

我笑了,说:“好不说了,前几天我见到小妹了,我那个小侄儿生得很是可爱,白净白净,我们的孩儿也要同他们一样生得可爱。你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清棠,清棠……”

一样嘛……?没错要一样。“她的孩儿不应该是……她应了一声,有些魂不守舍,“怎么了?”

“半天不回话,怎么眼睛不舒服吗?”那对至宝虽然能让人看见,但对于清棠还是有些不适,她眼睛多年看不见,光打进眼睛里,戴久还是会不适,若是少时安上就不会有这些痛症。

“不是,我只是在想我们的孩子今后会长得更像谁?”

“这倒无碍,生下来就知道了。我想,孩子长得要像你,男孩女孩都行,眼睛长得要像你,好看。”

她声音有些不信,“我眼睛、生得好看?”

“嗯。”她还是有些不信,我左右寻找没找到一块铜镜,不禁失笑,还真是干干净净。

我扶住她,头凑了过去,是熟悉的棠梨花香,“看我的眼睛,你看,里头有我最心爱的姑娘。”

她面色羞,冷着脸半天也不肯擡头。

我笑着继续说:“孩子长大后可以跟我学剑术,若是不喜欢可以跟二弟学符纂,也可以和小妹学医道。”

她脸色渐渐缓和了下来,擡眼看到青年眼中的自己,一双凤眼本已经是很美,红眸更是异域美。突然说:“你去跟小妹说,让她能不能给我捎一些孩子衣物的料子和样式,我想给孩子做些衣裳,”她想了想,“若是成亲的衣料我也想要。”

我笑了笑,“新娘子又想成亲了?”

她轻推了我一下,怒道:“胡说八道!我给孩儿做的,不给你做。”

我一把搂过她,接过她手里的针线,“也行,孩儿穿着和我也是一样的。”

“长溪,你说我们的孩儿会长得像谁?”

“嗯,听小妹说,女孩会长得像父亲,男孩长得像母亲,按照这些天的口味来看,应该是个臭小子。”

“长得像你。”

“无论男女我都希望,长得像你,如果像我……、她眉眼一低,似有什么心事,而我那时被甜蜜冲昏了头脑,一时没有察觉,“你父亲不喜我,生得像我他不喜欢。长溪,我害得你与父亲决裂,失了家主之位,我值得吗?”

我认识的那位清棠姑娘,她是倔强而温柔,她很少流泪,可自从与我成婚,怀了我的孩子,我却总是看到这一幅场景。

清棠啊,我不喜欢你流泪。

我吻过她眼角的泪水,“世间情爱大多如此,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我从见你的那一面起,我就知道这个姑娘,我要娶回家,一生一世珍宝呵护。清棠,别哭了好不好,我不喜你哭的。”

她怀了身子心思重些,平日不会说的话脱出,“嗯。我不哭,可今后我常常想,我的孩儿会不会因为她母亲是妖而受欺负,会不会觉得我、我……,“她无话更是哽咽,“长溪,如果我不是妖,我不是妖就好了,哪怕只是个凡人……”

“不会的,不会的。”我赶忙擦去她的眼泪,“今后我们会护着他,无人敢欺负他的。清棠,在人间有一个规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是我的妻子了,你不是妖。你是我尤长溪拜过天地,合过婚庚,系过缘结的妻子。”

元修四十四年,浴兰十七日,雨。(五月十七)

清棠的身子越发重了,和寻常妇人不同,她们怀着孩子通常会四肢出现水肿,整个人都会胖一圈。可她没有,反而瘦了好多,腰肢纤细,只有肚子大了起来,脸色苍白,仿佛这个孩子在吸收她的生命力。

我环住她的腰,扶她坐下,“既然怀着身子就别做衣服,你都做好多件了。到时候孩子生下来,去山下买不就好了吗。”

“亏你就是要当爹的人了,这种东西哪有假手于人的。”

“这么说的话,我也来练练手了。”我拿起针线,没想到小小的绣花针竟然比我这玉龙剑还难控制,看了半天也没找准位置,还扎破了手指。

清棠笑了起来,她脸色苍白,怀了孕后一直如此,吃多少灵宝进去的都没用。又瘦,脖颈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好了,我来了,你这样我们的孩儿等到猴年马月都等不来你一件衣服穿。我来吧。”

我越发心疼起来,问起她,她只是笑了笑,说她们花妖诞子,向是如此。

看着她的肚子,心情很微妙,一是初为人父的欣喜,二是心底不知名的心慌,“清棠我很担心,我们就要这一个孩子就行了。”

“嗯。”她笑着点头,说,“长溪,为我描眉吧,就画远山眉,我很喜欢。”

“好。”我拿起眉笔,黛青的颜色在她眉间细细展开,如同水墨画上的一点。

“清棠你是花妖,你说,我们的孩子会从花里开出来吗?”

“说什么傻瓜玩笑话,我们的孩儿自然是从我肚子生出来的。”

我挠了挠头,想来也是,想起了那个孩子的名字,莫名地觉得很喜欢。

见过苍生,兰草微小,却也不觉微贱。

“长溪,我们的孩儿还没取字吧,我少时离乡,总归是怀念,我想取个思念故乡的字,还不好?”

“行,我们俩性子都不算太热闹,得想取个听着热闹的名字,又思念故乡的字,对了,我好像在诗集里看到类似的诗句,下午来闲我找过来,我们一起选选。”

学起了疱厨,清棠喜吃甜,太甜的又不喜欢,要恰到好处。为此我每次都要尝好几遍,不是甜了就是没味。努力了半个月也只成功了一道。

万幸清棠她说喜欢,每日都点着要吃,弄得我每天都是杏花的味道,还说要我教给孩儿做,今后再让他做给心上人吃,大抵像我们。

晚上,我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猛地坐起,身侧之人不在旁边,我焦急寻找发现,那妇人秉着一盏烛灯,花光下照映着她执手拿针线的模样。

真是的,当娘了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吗?

我悄咪咪施了个昏睡咒,把人放到床上,正欲翻床睡觉,看到那件红色衣服还是放心不下,代替妇人坐上了那位置。

于是一晚上,那位置时不时发出嗞嗞的吸气声。

元修四十四年,霜序一日,雷雨。(九月一日)

正是妖患,道患频出的时间。所谓道患,就是有修为但心术不正去下修界作乱的人,这群人身上无妖气,又能用道法作乱,还可以混入普通人群,简直比妖物还难缠。通常他们的下场有两种,一是封住金丹,罚去下修界做劳逸,直到老死。二是废掉修为,丢在下修界慢慢等死。

我这几日忙,想着立功,想让父亲承认清棠,毕竟清棠没有双亲,能依靠的只有他了。临走时,我给她留下了一块玉佩,便走了。生产时,捏碎玉佩我便回来。

人前脚刚走,暗里的阴影窥出一双眼睛,凌厉而威严。

清棠眼睛看不见时,便是用气息感知人,如今凭空出现一道陌生气息,她几乎下意识想要捏碎玉佩。

而当她看见那张脸时,却没能捏碎玉佩,那张脸,那张脸无一不透着熟悉,他语气轻蔑,语气如同玷污洁白鞋面的一块污泥,“花妖,好久不见,你应该照我说做了吧?”

清棠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好半晌才出声,“我、我能看他最后一眼吗……?”

“可。”

……

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男人抱着女人难以置信,痛苦愤怒道:“清棠,为什么?!为什么生孩子你会筋脉尽断!这孩子,这孩子!”

清棠脸色苍白如纸,唇角却是淡淡的一笑,“长溪,我们的孩子不会是半妖,他不会是妖怪,我将自身的灵气全渡给了他,他会好好,会是你我的骄傲。”

“长溪,我这一生没求过别的,能活着便已是很好,今生我从未后悔,好好活着,替我看着我们的孩儿长大。”

薛省疑惑,人与妖结合生下了的孩子必然是半妖,这花妖能有什么办法生出完整的人类孩儿?

薛省咯噔一声,对了,血脉剥离!只要有妖愿意,便可剥离自身的妖精血脉,自身的体内不会有一丝妖气。花妖这等生灵,吸收的是日月精华,这样的孩子生来天生道骨,仙路坦途。

可于母体而言,一旦孩子出生便是她的死期,且血脉剥离不亚于被人扒皮抽筋,敲骨吸髓之痛。

她的眼睛越来越涣散,却还挺着一口气,“长溪,带我去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想看你舞剑。”

我忍住泪,没掉,她坐在花树旁,看我舞剑。

一舞毕,温暖的手,从我脸颊滑落,“还有,我们孩儿小字就叫,聒碎吧。我喜欢。”

那只手渐渐再没了温暖,旁边的婴孩和男人嚎啕大哭,难以自抑。

和普通人一样,无论天之骄子,还是穷巷斗民。

五年后,呱呱落地的婴孩已经长成了稚子。

我看着院里的棠梨花,拉起孩儿的手,温柔道:“聒碎,今日想吃什么,父亲给你做。”

“杏花糕,”小囡囡一双和娘亲极像的眉眼,亮晶晶的,“聒碎最喜欢父亲做的杏花糕了。”

“好。那聒碎想学杏花糕吗?聒碎可以和父亲一样,以后做给喜欢的人吃。”

庭有棠梨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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