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真实的面貌(2/2)
除了红列黑余,其他人心里都怕何塞,图娜也是,她对他印象还不好。
要不是打赌输了,她才不来做这个事。
图娜说,今日由她为何塞带路,完成上午的工作日程,也就是参观魔炉:“你得大致清楚这里是什么样。”
今天她穿了一双新鞋子,不大合脚,走起路来有些慢。没想到何塞跟着慢下脚步,配合她的步子。
图娜偷偷看了他几眼,何塞跟她想的不一样。
不过,她不会有什么想法的。
卢粟带着何塞公开亮相,公开他们关系的做法,正是想一劳永逸地解决一些问题,比如让每个人都清楚何塞有他这么一个人。
图娜二十出头,到底是个年轻活泼的姑娘,心里忍不住对着新领主评头论足起来。
平心而论,她觉得何塞是很英俊的,不过在英气跟俊秀之间犯了难。
想到这两个人,图娜又觉得,相比起来,卢粟是要漂亮一些,英气一些,最后她咬咬牙,给何塞选了俊秀。
说卢粟英气,因为他看起来对什么都没兴趣,不太好接近,有锋利的意思在。
她倒是见过,对着何塞的时候,卢粟那副拒人千里的姿态要少很多很多,温和许多,会让人觉得先前对卢粟的印象是一个错觉。
吐槽评判了一顿,图娜心情好了,倒不如先前针锋相对了,她轻快地说:“每个炉子的功能是不一样的,我们马上要去看的是熔炼矿石用的。”
他们穿过条条红砖铺就的道路,木栏隔开街道和工作区,在通过门口的验证,又进了一条石子小路。
跨过钢铁大门,何塞第一次走进其中一个炉子内部。
刚一进门,燥热的鼓风炉瞬间将他们的头发吹起,融化后的金属液体,红色的,焦灼的,热浪扑人,在长长的管道里流淌着,顺着管道输送到一个地方去。
四处都是管道,通风用,或是朝外排气。
地面凹凸不平,堆放着各式各样的运输器具。
何塞仰着头,有一架旧楼梯往上蜿蜒,不知道是做什么用。
图娜为何塞介绍说:“……融化后,会变成我们需要的钢与铁,接下来再送到另一个地方,完成下一个加工工序。”
四面八方传来高强度击打的声音,她说话费力极了,何塞也没听清楚多少。
何塞问,他们造出来的工序,是不是跟他们之前做的武器差不多。
然而图娜只知道介绍他们这里的情况,对真正的理论不深,并不能随机应变地回答何塞的问题
。
带他来参观,只是象征性的日程安排,并不是要何塞精通这些。
何塞觉得还是带简来看看比较好。
两人决定结束这场参观,何塞问:“你们知道这些魔法工具大多数都用到什么地方去吗?”
图娜莫名高兴的神色不见了,她有点低落:“钢铁法有规定,我们做这些从来不问,不问他们会拿来做什么。”
何塞后知后觉自己问了个傻问题,魔法工具能用来做什么?不外乎防具与攻击,解决冲突与争端——归根结底,就是杀人与被杀。
因此他们不会过问。
“所有族人都在这里吗?”何塞看他们耳朵都戴着族人的耳钉。
图娜摇摇头:“不,哪怕是出生红族与黑族也不是能去魔炉工作的,我们会从小筛选出优秀的一部人,他们会成为熟练的工人、工匠、大师,一辈子做一件事,生活也会得到保障。而其他人只能去做别的事,维持魔炉的日常需要。”
其余魔炉人只能自己想办法生存。
他们一走出来,碰见来找何塞的小六。
小六*处打听何塞在的地方,慌里慌张地跑来,告诉何塞这个消息:“……卢粟突然离开了。”
“走了?”何塞很茫然。
“是。”小六担心地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哦。”何塞朝外看了看,没想到餐厅那一眼,就是他们分别之际了。
他问了问原因,小六说了,何塞说知道了,又说:“应该的。”
“红列跟黑余呢?”何塞问图娜。
图娜说:“可以马上找来,要做什么?”
何塞还处在骤然离别的怅然中,目光四下游移,有点卡壳,缓了一会他说:“去办公室吧。”
红列跟黑余也在找他。
他们在办公室碰面后,坐下。
红列跟黑余依旧一左一右,是来找何塞算一笔账。
何塞在桃花心木的桌上翻着一堆堆文件资料,听着黑余说:“……您的工作,每年可以得到十万金币作为报酬的。不过你带了那些人,还要求给他们住所,当然要支付那些人的费用。”
怪不得之前魔炉领主的房间会是那个样子,也不会带太多人居住……
“然后。”何塞在用鹅毛笔点着桌子,表示他在继续听。
“还有,你要承担房间里装饰的费用。”
“……”何塞想起卢粟一番布置,他知道房间多了许多东西,也知道是卢粟吩咐的。
他对这些全不在意,也没什么想法。
不过房间的东西,那地毯一看就是伽宁国的花色,应该是卢粟的嗜好。
算了,维持着吧,他想,这些都是卢粟喜欢的。
“很贵吗?”何塞问。
“是的,很贵。”黑余报了个数字。
何塞听得手哆嗦了一下。
他马上严肃了起来,为了维护卢粟的一项爱好,想作为证明什么的,有这种想法实在是太幼稚了,不符合他务实的性格,他在考虑要不要退掉这些东西……
就这账单,还是局限当晚的环境,卢粟临时作的安排,没有伸开手脚用心布置什么……
平时他就看出来了,卢粟这人的嗜好、随手选的东西都实在太贵了。
可想想他的成长环境,他就是这样长大的。
何塞再次心里忍不住嘀咕,算了,他俩可能不太适合。
“加上刚才说的那些,一共二十万金币。”黑余面无表情地提醒何塞:“根据以上账单,光靠领主得到的报酬,你是入不敷出的,希望你能有其他收入,魔炉概不赊账。”
“……”上任第一天就开始欠帐,何塞手里的鹅毛笔立不稳了。
他把鹅毛笔一扔:“知道了,不谈这个。说说那天没说完的钢铁法。”
黑余收起她的文件,站起身:“我是有倾向的,恕我不能参与接下来的讨论。”
何塞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左看看,右看看,谁给他解释一下?
红列深吸了一口气,解释说:“她是维护黑魔法师盟会的。”
等黑余走出门后,红列的声音响起来:“这得从头说起。”
“外界总是传言,说我们魔炉人都是一群容易发狂的人。有一说是,受火的影响,火让我们的血液流动加快,容易引起躁动。一说是我们祖辈们发生的故事,延续给我们的爱与仇恨。还有猜测说,是我们技艺相似,因此彼此争斗不休。”
红列嘲讽地笑了下,否认道:“都不是。”
“嗯。”何塞站起身,走了两步,绕到座椅之后,扶着椅背听他说。
“真实的情况是,我们占据了这一块地方,得到了火。”红列抱着手,微笑着:“我们想要利用火,然后,反过来被它控制。”
火,又是火。
何塞想到那则“盗火者”的神话故事,大意是说一个神为了把火送给人类,便将火种偷了出来,最后被惩罚的故事。在那则故事里,火种隐喻知识。这里的火却是真正的自然大火。
红列很懂得怎么讲一个故事,他从头讲起,娓娓道来:“最早开始,天然的火炉与蓝天绿荫是并存的。”
“这是什么意思?”何塞问。
“马上要说到了——在我们族人之中,曾经出现一个天才。这个天才提出来一个办法,将天然的火炉进行改造,炉子温度会升高。火温越高,造出来工具东西越好。遵照这位天才的建议,我们发现,经过改造的火炉生产的魔法工具的确越来越好,产出那么多高品质的魔法工具。”
“那是一个最好的时期,尽管我从没有参与过。”红列露出一个笑容,何塞看得出,这个笑容是发自真心的。
“从祖辈们传下来的羡慕口吻,我们得知这里曾经有过那样的辉煌与快乐。每天都有大量的生产,订单越来越多,我们生产的魔法工具越来越好,残次品极少。慢慢的,我们成为黑白魔法师们的首选,魔炉这个名声名扬天下,每个族人都以我们生产的魔法工具自豪。”
“你们现在也是。”何塞肯定地说。
“现在?”红列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苦涩:“我们造出越来越多炉子,为了满足不同的功能,不断往炉子里添加东西,排出越来越多的废水,堆起来越来越多的废弃物。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天空陷入了昏黄灰暗,再难看到一片绿叶。太晚了,我们发现的时候太晚了,这里的植物再也无法生长。”
何塞转头,透过铁艺的粗糙玻璃,看了眼灰蒙蒙的天色。
红列跟着他朝窗外看去:“不仅如此,因为我们的能力,我们也卷入了黑白魔法盟会的争斗之中。为了减少波及,我们被迫中立。为了不得罪双方,我们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北方能造出钢,我们的炉子能做得更好,却被各式各样的魔法工具占据。”
“怎么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你们也造钢不就完了?”
“因为无法生长植物,我们只能与外界交换粮食蔬菜和水果。”
何塞明白了,是了,他们不敢得罪的不仅仅是黑白魔法本身,还有他们能左右和影响这些王国。开罪魔法师,王公贵族不见得会站在魔炉这一边,更别提别的商人,商人逐利没错,可也得有命才行。
红列说:“这就是我们的生存方式,生存脆弱到不堪一击,只能依赖河运维持我们的基本生存,那条麦麦河就是我们的生命血脉,稍一断绝,就会发生饥荒。另一方面,我们风光无限,刚硬强大,在黑白魔法之间游刃有余。然而,只有我们自己清楚,是魔炉自己将自己逼迫到一个极窄悬崖之上,如履薄冰。”
跟他的处境还真像,何塞失笑。
红列继续说:“我们的克制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多。依赖河运运输,意味着我们要克制对美食的追求,对植物的喜爱,尽量少提到什么蓝天绿叶。曾经有一度,钢铁法里有一条规定,织物与绣品里禁止出现鲜花与树叶,书籍文字禁止出现蓝天与白云——防止我们的孩子产生不恰当的想象。”
“什么不恰当的想象?”何塞问。
“想去看看蓝天白云,想见识绿叶花香。”红列垂下眼,“虽然我们不谈论这些,那其实是我们许多族人的一个梦。”◇
没有蓝天白云,鸟语花香,只融化生产钢与铁的地方——怪不得叫钢铁法。何塞收回视线,想到了列阿察对他说的希望离开的话。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也许是因为那天你说,你跟其他魔炉领主不同。”红列说,不过他又笑,否认自己的说法:“算了,就当作是聊聊天,说说话吧。”
红列带着他的人离开了。
何塞还呆在这个办公室,他抚了抚后脖子后面,上午卢粟给他留的印迹。
推开窗户,这是他第一天的傍晚在这里度过。
他一只脚蹬着窗沿,朝下看着。
今天,他刚了解完魔炉与这个世界,带着不同以往的眼光,好像要重新观察整个世界。
远方的街道上纷纷点起了夜灯,人们下了工后,街道上响起踩着皮鞋与高声说话的嘈杂声。
四五个小孩子在奔跑。
年轻的姑娘们提着篮子,跟在妇人们后面走,她们沿着街巷的边缘,轻盈地边聊天边走着,不知道要干什么去。
何塞点燃了烟斗,幽幽升起一阵烟雾。
从前他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小人物,无法看到自身的处境,被这些规则推着走。
后来走过商旅,上过战场,又听到这么多以后,好似爬上了山顶一般,他终于能站在宏观的角度,看到整个魔法大陆的真实面貌了。
他第一次明白世界为何是这样的了。
从自然秩序到钢铁法,从王公贵族、魔法师到奴隶,每个人都顺从这种无法更改的前置条件,再依据这样的前提,产生了自己的观念与教育——比如卢粟那两套可怕的宫廷教育——仿若一根铁锁链,紧紧捆住了整个魔法大陆。
人人都在忍受着这条铁锁链沉重的重量。
透过烟雾迷蒙的傍晚,分别不到一天,他发现自己想念卢粟了。
屋里的陈设,还是留下吧,吐出烟雾的何塞想着。
# 第二卷:渐涌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