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6(2/2)
安德烈收起尚未打开的诗集,和这位学生待在一起很舒适,因为艾利希奥很懂得分寸。他们认识两年了,他总是把敬语,还有“请”“可以吗”这样的字眼挂在嘴边。换了别人或许觉得生分,可对安德烈来说,他是这个热情过了头的国度里唯一的例外。
他才是那片雪,古巴的雪。安德烈在心里笑,和艾利希奥走出了石榴园。
他们在一间露天餐厅里用了午餐,吃了弗吉尼亚火腿和菠萝片,还喝了点朗姆酒。在学校里他们的交往有正当理由,师生情谊是个很好的幌子,可在外他们很少碰面,巴蒂斯塔的警察们也不是吃干饭的。
下午时分安德烈回到教室办公室里坐了会,安静等待黑夜的到来。他预备径直去莫罗城堡等着,他向来是个准备充分的人。
海边,莫罗城堡沐浴在金灿灿的夕阳下,海浪被染成紫红色扑腾而起,撞在黑棕色的嶙峋岩石上,散落如漫天晶莹的水红宝石。巨大的米白色灯塔犹如守卫巨人眺望远方,伫立在暮色四合的蒙蒙光晕中。
教授开着自己那辆许久未曾上路过的二手林肯老爷车,黑色亮漆和锋锐的车身线条和他的性格不太搭配,但那时他在古巴的联络员对他并不了解,并且给出了个“美国人都爱开这种车”的理由。所以大多数时候这辆车都呆在校园的停车场里默默吃灰,但今晚安德烈可不想靠自己的双脚把无线电搬到大教堂广场上去。
他将车停在距离城堡还有两公里左右的海滨大道广场上,下车半倚在车身上,忧郁地注视眼前的墨西哥湾,他承认,这是片很美丽的海,玫瑰色的海面就像连绵的梦境,白色海鸥则是现实的点缀。海风吹拂棕榈树发出轻盈的摩挲声,就像在向归来的水手招手,又像是送别。广场上赤脚的孩子踩在留有余温的石砖上,脏兮兮的小脸上却是干净的笑容。甘蔗渣随处可见,来自牵手散步的年轻情侣,也来自百无聊赖抄着警棍巡逻的黑衣警察。
许多人的目光从安德烈身上扫过,他长着副注定会吸引目光的脸。双手插在裤兜里,慵懒地靠在车身上,优雅而随性,目光悠远而迷离。蓝宝石般的眼睛和高瘦的身材让人联想起欧洲中世纪的吟游诗人,还是会魔法的那种。但并无一人想要靠近他,或许是因为他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又或是他的肤色以及身后的林肯老爷车,这些让警察们也会退让三分。
所以他现在很安静,可以不受打扰地欣赏眼前的海,怀念故乡的海。
黑海,索契,安德烈的记忆中,那片海滩比起这里并不逊色。他怀念黑海沙滩的触感,是粗糙的,并不细腻,但足够在肌肤上留下深刻的印象。还有生着漫天荒草的海岬,在秋日的阳光下既象征着生,又象征着衰败。
秋日就如黄昏,冬日便是黑夜,他无端想起尼采所谓的“伟大的正午”。
“伟大的正午就是:人站在动物到超人之间的道路的中间点,把他走向黄昏的道路当做他自己的最高希望来庆祝:因为这是迈向新的黎明的道路。”
安德烈突然感到鼻子发酸,他的确已经走向黄昏了,黑夜也快降临,可他人生中的太阳落下后,似乎就再没有升上来。他的希望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磨灭到难以寻其踪迹,大概是因为时候没到,他正在迈向黎明的道路上——他如是安慰自己已经好多年。
太阳依旧会升起,他一定可以回到苏联。
天彻底黑了,寥寥几盏路灯亮起,电力由于大多供给酒店赌场等娱乐场所,公共设施只能得到稀少可怜的一丁点儿。昏暗中,他依旧在海风中等待,直到晚上八点左右,有一个穿着背心的小个子男人推着水果摊车朝他走来。
“诺维科夫少校。”男人朝他点头致意。
“谢苗,好久不见。”
谢苗·波波夫,安德烈和克格勃驻拉丁美洲总部之间的联络员,是个战后一直潜伏在迈阿密的瘦小苏联人,皮肤黝黑,穿衣打扮与当地人并无二致。他比安德烈小两岁,军衔是中尉。是安德烈在古巴的重要心腹。
“无线电已经放在灯塔下,我已经提前调试好了,没有任何问题。”谢苗装作售卖水果的模样与安德烈用英文交流。
“谢谢你,谢苗。”安德烈和煦地微笑,眼里隐隐流露出期待。谢苗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可他窘迫地移开了目光。
可安德烈还是问了出来。
“尼古拉·列昂诺夫中校近来还好吗?”
“他挺好的。”谢苗低下了头。
“所以,还是没有我的调令,是吗?”安德烈的心再次沉入谷底,明明是早可以确定的回答,他却偏偏要问。
“少校,或许......或许再等等,总会有一天的。”
安德烈依旧保持得体的笑容,他尽量不让谢苗感到难堪,于是又问:“卡捷琳娜的信呢?有吗?”
谢苗难过地摇头,安德烈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失望快让这个善良的中尉感到呼吸困难。他在内心里已经感慨过很多次人世不公,但每次见到安德烈时,他依旧会替他感到悲伤。
谢苗深吸了一口气,咧开嘴露出宽慰的笑容,擡头看安德烈,说:“您放心!我会悄悄去打探您妹妹的消息的!一有消息我就通知您!对了!”
谢苗从水果摊车里摸出一架小型相机,兴致勃勃地说:“我给您拍张照片吧!等下次有机会见到您妹妹,我好告诉她您在这边好得很呢!您看,您多有精神!”
安德烈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说:“这时天会不会太黑了些?”
“不会!这样才有感觉!就像在度假,您站好了!”
教授站直身子,整理了一下衣领,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绽放出爽朗的笑容,留下了一张他在浓郁夜色中被海风轻抚的照片。谢苗端详照片里的他,镌刻在墨蓝色苍穹下,很美,尽管笑着,但也很忧伤。
随后谢苗朝安德烈点头致意,推着他的水果摊车离开。安德烈目送他消失在夜色中,才朝莫罗城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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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赫伯特·马修斯是《纽约时报》的记者,曾在1957年2月前往采访过菲德尔·卡斯特罗,他的报道让人们对这支英勇的游击队充满了同情,甚至很多人将卡斯特罗“神化”。卡斯特罗等人非常聪明,知道媒体的力量,于是打仗期间还带着无线电经营自己的电台,宣扬革命意志。
另外,西班牙人名一般有三节,比如塞莉娅的全名是“塞莉娅·桑切斯·曼杜莱”(真实历史人物),为了方便大家记忆,统一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