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验(2/2)
陆世廷身上的衣料用的丝线不是轻薄的绸布,稍有些粗硬,穆玦靠了一会儿,脸颊被磨得有些刺疼。
少年皱了一下眉,没立刻醒过来,稍稍挪了挪脑袋,脸偏转了几度,白皙的皮肤上显出淡淡的被衣料褶皱印出的红痕。
陆世廷突兀的喉结缓缓滚动了一下,目光落到穆玦的手上。
狼崽子的爪子又悄悄摸摸的,抓上了他的袖子。
殿外响起总管太监高声的通报。
“陛下驾到——”
穆玦拧了一下眉,挣扎着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到对面的桌椅前九皇子已经站起身,正对着殿外行礼。
殿外的宫人们都已跪伏下来,一片明黄色在阳光下有些刺眼,他忍不住半眯起了桃花眼,神思已经清醒过来——
是皇帝来了。
穆玦下意识动了动指尖,想扶些什么站起来,手上使了一些力,掌心的触感好像不大对。
他等眼里刚睡醒的雾气散开了,目光正撞见自己的手放在陆世廷的手臂上,再往前挪半寸,他的指尖就要碰到对方的手背了。
因为他这样的睡姿,陆世廷也没来得及及时站起来向皇帝行礼。
等皇帝带着宫人们进来,穆玦才刚刚坐直身子。
皇帝这几日的精神看起来更差了,唇有些红紫,眼下一圈青黑色,似乎快要撑不起身上明黄色的冕服和发顶戴着的旒冠。
“陆秉笔,朕听说这几日六皇子住在东厂,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陛下言重了,臣只是做了份内之事。”
皇帝笑了笑,视线转到他身上时,脸上的神色复杂起来。
“见到朕不行礼,学的什么规矩。”
穆玦没作声。
九皇子听到皇帝训斥他,立刻跑到了皇帝身边:“父皇父皇,六哥刚刚在睡觉呢,定是没听到父皇来。”
“是吗?”
“是啊父皇,父皇不信可以问陆秉笔,六哥睡熟了还把陆秉笔的手当成了枕头。”
周围的宫人纷纷低下头,似在窃笑。
皇帝看着眼前肩膀瘦削,低着头沉默的少年,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今日朕不计较这事——不过离午时只有半个时辰了,朕看今天这个天气,可不像是要下雨。”
殿中侍奉的宫人不少,皇帝没有细说下去。
九皇子撒娇了一会儿也没从皇帝嘴里问出什么,只好撇撇嘴坐下。
“六哥难不成还会看天象了,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
皇帝边召来了禁军在外面等候,边逗着九皇子。
“衡儿忘了吗,你六哥前几日说有仙人给他托梦呢。”
“真有仙人托梦也会托给父皇,哪儿会托给他?”
穆玦在一旁看着这对父子其乐融融的景象,低垂下的眉目掠过一丝很浅的讽刺。
他知道,那些禁军就是皇帝准备午时一到,若是没有下雨,玄天观也没有倒塌,就把他抓起来拖下去挨板子,或是永远囚禁在偏殿。
甚至借着邪祟的名头,把他秘密处死。
而皇帝喜爱的九皇子,前世参与夺嫡后,皇帝还会把他当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样疼宠吗?
只怕也视作觊觎他皇权的敌人。
“陆秉笔,朕吩咐你办的事都办妥帖了吗?”
“回禀陛下,已按照陛下的旨意布置好了。”
离午时还有一炷香的工夫,皇帝脸上的耐性几乎耗尽。
殿外的天色依旧明亮,看不到多少云彩,碧空如洗,是冬日难得明媚的天气。
皇帝坐在上首,九皇子孝顺地给皇帝捶着背捏着肩:“父皇是不是政事太操劳了才会腰酸背痛,父皇该多休息才对。”
“你还小,不懂。”皇帝带着红血丝的眼睛看着底下站着的穆玦,“邪祟鬼怪招来的病痛,不是多休息就能治好的。”
“前几天的道场里几个道长说有邪祟在六哥身上,但六哥不是已经被关了三天了吗?”
皇帝哼笑:“朕看,午时有雨的确是妖言惑众了——来人,把六皇子穆玦给朕押下去!”
外面的禁军一声呼呵,迅速冲进殿中擒住了穆玦的肩,把他的手反拧到了身后。
穆玦没打算挣脱,顺从地跪下来,任凭禁军把他的头按到了地上。
地上的石砖因为殿内燃着几个火盆,烤得很暖和,他的脸贴在地上,下颌撞得有些疼,眸光上移少许,能看到所有人的神情。
九皇子诧异而暗喜。
陆世廷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寒色。
皇帝站起身,和他记事起对方每一次对他说话时一样,语气厌恶。
“朕不是没给过你机会,你竟敢拿‘仙人托梦’这种话哄骗朕,身为皇子还敢欺瞒君父,简直罪不容恕!”
“把他给朕拖下去……”
“轰隆——”
一声雷鸣打断了皇帝未说完的话,穆玦玫色的唇不着痕迹地扬了一下。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雪亮的冷光正映在皇帝脸上,愕然、恐惧、敬畏、后怕,无数的情绪被电光照得干干净净,无所遁形。
几声雷响后,暴雨倾泄而下,外头的屋檐很快淅淅沥沥地勾起了一排雨帘。
湿冷的水汽从大开的殿门外蜂拥进来。
皇帝的唇从紫红变得煞白,一个字也没再说出来,还是陆世廷淡淡望过来下了令。
“先把六殿下松开。”
禁军恭敬地松开他退到了一旁,穆玦刚刚被按在地上,脖颈和肩都是酸痛的,缓了一下才直起身。
皇帝重新坐下来,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扒拉开了一旁嘘寒问暖的九皇子,转而对他招招手。
“衡儿你先退下——来,玦儿,刚刚是朕一时想岔了,玦儿,到父皇身边来。”
他装作胆怯的样子没有动作,袖子下的手却因为笑在轻轻抖动。
九皇子被自己父皇一把推开以后,目瞪口呆。
“父皇!这雨……什么时候下雨钦天监也能看出来啊,一定是有钦天监的人提前跟六哥说了!”
皇帝没理会他,笑容更慈爱了。
“玦儿,还愣着做什么,快过来。”
陆世廷走到了他身边,男人冰刻雪塑的脸在殿外忽明忽暗的电光中被切割成了分明的光暗面,五官拓上了深重的阴影,茶色的眼瞳却被光照得颜色愈浅。
对方伸手搀扶起他:“六殿下,陛下请您过去。”
他借着陆世廷托扶他的力道,缓缓站了起来。
九皇子惊诧地看着他们,忽然抹了一把脸,快步朝外跑去,看方向应当是往东宫去找他的太子哥哥了。
皇帝并没有在意九皇子的去留,脸上大半是对“仙人”代表着的天命和长生的狂热。
穆玦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没有顺着皇帝的话走过去。
“父皇,玄天观那边还没消息……儿臣那天精神恍惚,还是陆秉笔跟儿臣说了以后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儿臣的话说不定也做不得数。”
皇帝向前探身子,问外面的禁军:“宫外有什么消息送来吗?”
“回禀陛下,不曾有。”
“午时还没有过,仙人的话自然会应验的,玦儿不必担心。”皇帝看他站着不动,宽容地摆摆手,“不要紧,玦儿既然紧张,那就再等等消息。”
几刻后,殿外的走廊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两个宫人打着油纸伞护送着太子和九皇子来了。
太子脚步匆忙,衣摆被雨水打湿了一些,还沾了污泥,身上的衣衫脏了后,穆玦打量着他,忽然发现太子之前的翩翩风度和温润气质好像也被衣衫上的污渍给弄脏了。
不过如此。
不知道九皇子是怎么跟太子说的,对方来得这样仓促。
“旭儿怎么来了,此刻不该在东宫听太傅讲学吗?”
太子好像盯了他一眼:“父皇,是儿臣刚刚得到了一个消息,正好衡儿过来跟儿臣说六弟预准了今天午时下雨,儿臣想这两件事或许有什么关联。”
皇帝来了兴致:“哦?旭儿听到了什么消息?”
“儿臣在东宫得到消息,父皇建的玄天观今日突然倒塌了,就在这场雨落下不久。”
皇帝豁然站起身:“玄天观塌了?!”
“是,玄天观倒塌了,还不知道死伤了多少人。这可是父皇建给天上仙人的道观!建造了一年多,耗银无数,如今突然塌了,儿臣想一定是有人作怪。”
穆玦大约猜到了太子想说什么,对方虽然在跟皇帝说话,可眼神一直似有似无地瞟向他。
一个皇子得到“仙人托梦”,尤其是皇帝还格外迷信道学,也怪不得太子将他视作威胁着了慌,竟然刚得到消息就慌忙过来找皇帝说了。
皇帝:“旭儿觉得有人作怪?莫非旭儿已经查到玄天观因何倒塌了?”
“前几日宫里办的法事上几位道长说六弟被邪祟附身,或许就是这邪祟影响了玄天观的建造,害玄天观倒塌。”
“所谓预准降雨,只是邪祟迷惑父皇的说辞。父皇这几日身体也一直有恙,就是邪祟未除的缘故,还请父皇明察!”
殿中寂静下来。
直到陆世廷的嗓音淡淡响起:“玄天观的消息陛下都还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何这么快就听说了?”
九皇子:卧槽你看他!
狼崽子(乖巧)(委屈)(敢怒不敢言)(偷偷做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