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2/2)
“王平死了?怎么死的?”
“将军准备带着人去延福宫,伏击三皇子。谁知道要过宣德门时,宣德门紧闭。安王世子带着人从后方追了上来,两边的出路也被堵上。王将军死战,最后还是不敌。”
皇后没说话,一双美目望向外面,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东西。
报信的人离开之后,王皇后示意杜望津继续梳发。
清晰可鉴的铜镜里面,女子姣好的五官被照得清清楚楚,同刚进宫时的青葱少女差不多。
岁月似乎对她格外优待,连一丝皱纹都不曾生出,只有那双疲态、麻木的眼神才能显示出些年纪来。
她透过铜镜,认认真真欣赏完自己的美貌之后,才透过铜镜看向她身后的男人。
哪怕是穿着内侍服,男人依旧如高山流水般高洁雅致,只是这份雅致被轻纱一般的忧愁笼罩的,以至于整个人都成了片雾蒙蒙的灰白色。
再也看不见那个在江南里恣意鲜活的少年郎。
仿佛那个青年从一进宫就已经死了。
留在宫中的只是异常顺从的躯体。
外面不断有人来汇报消息。
“娘娘,他们已经到了皇仪殿,大公子已经被抓了!”
“娘娘,庆寿宫的人马被发现了!”
“娘娘,现在走的话还能来得及!”
最后六皇子也来了,看见母后仍旧四平八稳地坐着,当即就跪了下去。
“母后,你走吧,我让黄清严带着你先离开。”
六皇子一直被保护地很好,被教育成一个知节守礼又无比仁善的人。
尽管他同母后之间有太多太多的争执,尽管他理解不了为什么母后会觉得做一个富贵王爷不好,一定要将他推到那个位置上,尽管他始终不认可母后的想法。
但是他无比地希望母后能活着。
他几乎是跪着往前走,跪在皇后的身边,眼泪不断地从通红的眼中流出,却极力忍着恐惧说:“我已经准备好银子了,你出去之后拿着银子,找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重新生活。”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我留在京城,我就在院子里什么地方都不去。三哥能容下我们的!”
皇后没说话,平静地看向他的脸。
六皇子被她养得很好,毕竟就这么一个儿子,她大部分的爱意都倾注在这个儿子身上。
所以六皇子一直干干净净,矜贵温和,十足的富贵人家最受宠的小公子的模样。此刻他衣冠不整,脸上的胡茬乱糟糟野蛮生长着,和沾满了眼泪。
也不知道他是多久没有打理过自己,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酸臭味。
可是他的眼睛很干净,全都是对她的担忧,希望她能活着。
往常皇后最痛恨六皇子身上的这股真挚,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缺心眼的儿子。
可当被这双澄澈的眼睛看着时,心底又生出无限的暖意。
只是这个傻孩子怎么不明白,龙椅之争原本就是非生即死。
三皇子就算再有容忍雅量,也必然不肯放过她,放过王家。不然若是有心人效仿,这宝座岂能做得安稳?
倒是六皇子还能有活下去的可能,毕竟也有活着的兄弟来彰显新帝的宽厚。
她摸了摸儿子的脸,他的头发,然后是眉眼,细致到像是要将他的模样一点点刻画在脑海中。
然后猛得一用力。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六皇子脸上迅速浮现出通红的巴掌印,震惊地看过去。
“就是到了这种时候,你居然还不肯同我站在一边。”皇后冷冷地笑着:“为什么要走?事权从急,皇上危在旦夕,本宫命令人进宫救驾,有何不妥!”
“母后……”六皇子张开嘴,喃喃叫出声。
皇后没有再看他,声音淬了寒冰一般,“你既然同我离心,大可找你的好三哥吧。”
“原本你在这里就帮不上什么忙。”
她睥睨望过去,视线轻飘飘如同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毕竟你从小就是个废物。”
“废物”的话六皇子听过很多次,当然都是别人在背地里说然后被他撞破的。
他原本对此深深苦恼着,此刻听见这样的词却没有任何感觉,而是执着地又爬了起来,跪在母后的身边,倔强着拉着她,“我们一起走。”
皇后丝毫不留情面,干脆利落地甩了他一个巴掌。
六皇子被扇倒,又重新爬起来,又被扇到。
在这个过程中,他突然来了犟劲,始终一言不发任由母亲打着也要试图带她离开。
在听见外面的哗然声,感觉到三皇子已经带着人逼近时,他才彻底崩溃。
他的脸颊早已红肿,双目也是红肿的,他嘶吼着:“那您要我怎么办,我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皇后不为所动,依旧漠然地没有一丝情绪。
在三皇子走进来时,正好能听见皇后冷淡的声音。
“我没有你这样喜欢作对的儿子。”
她似有所察觉,看向门口的方向,就看见三皇子和顾淮安带着士兵一前一后地进来。
殿内的人早就在慌乱当中偷偷摸摸跑了,眼前的场景几乎一目了然。
顾淮安的目光落在站在皇后身边的杜望津身上,略略停顿之后又划走。
而这点动静没能瞒得过皇后的眼,她像是想起什么,伸手一把扯过男人的头发将男人的身体拉到自己身边,笑容灿烈。
“安王世子,怎么也不过来打个招呼,”她偏过头去,视线从杜望津狼狈的脸上划过,然后重新看向顾淮安,暗含深意地说:“毕竟这位也是你的岳父。”
“放了他。”顾淮安步伐不稳,急切往前走了两步,在看见匕首时又顿住。
“放了谁?他吗?”皇后逼得杜望津在自己的面前跪下,自己轻轻从他的后背靠了过去,漫不经心地道:“可是怎么办啊,他原本就应该是我的啊。”
刀锋碰到人脆弱的脖子,很快一抹鲜红溢了出来。
顾淮安往后退了两步,冷喝:“你冷静些。”
杜望津却没有多少的反应,似乎这把利刃根本就不是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反而微微仰起头将脖子露出更多些。
这么多年,他也累了。
既然已经拖累不到家人,死亡对于他来说或许是一种更好的解脱。
而这种无畏的态度恰好激怒到皇后。
她弯下腰,贴在他的脸颊边,像极了亲昵的爱人。红唇轻启,说出来的话却恶毒至极。
“杜望津,你瞧瞧这么多年,你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不是还照样陪在我的身边?”
“你瞧瞧我因为你杀了多少人?”
她语气轻松,一个个数着:“我杀了你的岳父,你的岳母,还有你的娘……嗯,我还逼疯了柳如是,还给她下了毒。就是可惜了,最后那个贱种福大命大,没有因为柳如是的死一尸两命。”
“你瞧瞧,这么多人因你而死,你高兴吗?”
那种森然的语气让殿内的温度直降。
三皇子摸了摸浑身的鸡皮疙瘩。
这女人疯了不是!
顾淮安握紧手中的佩剑,狭长的凤眼中涌现出杀意。
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姜若那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自责、愧疚和仇恨如同源源不断的潮水将她淹没,她被自己困在囚笼里走不出来。
而之前一直麻木的杜望津脸色骇变,他睫毛颤抖着,整张脸煞白眼眶却红得彻底。
至亲至爱的人相继离世,他又想到了那天的大雪,想到自己跟随在灵柩后方却怎么都走不出去的城门,想到他炽热爱过的姑娘最后只剩下的一座孤坟。
他才知道,原来心脏也可以这么痛,一抽一抽让他跪立不稳,然后朝着泛着冷光的匕首狠狠撞了过去。
脖子上传来剧烈的疼痛,可是他没有死。
顾淮安趁着皇后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及时出手,用剑鞘对着皇后的手背狠狠敲下。
匕首只划破一层浅皮,便直接被跌落在地。
而长剑已经架在皇后的脖颈边。
皇后揉了两下被敲地发麻的手,顿时觉得有点可惜。只差一点呢,杜望津就可以长长久久地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看向面前周身气质肃杀的男子,好整以暇地坐直了身体,“世子好功夫。”
“一般。”顾淮安侧点头。
立即就有将士拿着麻绳走了上来,就要动手将皇后直接绑住。
六皇子见状,连忙跪爬过来,替皇后求情。
“三哥,我错了好不好,能不能放过我母后。”他急急忙求饶,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是说国库缺银子吗,我有银子,很多很多银子,我全都捐献出来好不好!我不做皇子了,我带着她走,绝对不会出现在京城半步!”
他脸上还顶着交错的巴掌印,整个人狼狈而又可怜。
顾时维的拳头紧握在一起,任由六皇子拉着自己的腿,眼神复杂却没有任何的动作。
皇后似乎是极看不惯他这种窝囊样子,冷笑着:“求他们又有什么用。”
“所谓成王败寇,我王葶雁从来就不是输不起的人。”
她丝毫不去管对准自己的剑尖,转身朝着后面走。
众将士顿时紧张起来,死死地盯着她,生怕她做出什么危害的举动来。
而她不急不缓地转过身,拿起自己原本就准备好的凤冠给自己戴上,转过身对着镜子看了看。
初晨的阳光温柔而又明亮,镜子中的女子风华绝代,仪态万千,头顶上那顶凤冠更是精美华贵,让人移不开目光。
只是她不喜欢,她更为喜欢君王的冕。
于是她伸出手,将头顶的凤冠一把扯下随意丢了出去。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哪怕没有凤冠的加持,也依旧强大、自信,夺人眼球。
回想这一生,她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将所爱的男人长久困在身边,带着王家走向更进一步的荣耀。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目光温柔,语气平淡又透着一丝察觉不到遗憾。
“若我是男儿身,我不会被围困在这四方天空里,必然有更高的成就。”
说完之后,她俯视不远处的杜望津,慢悠悠笑着。
“放心,我就算是死了,也会叫你心爱女子的孩子一起陪着我。”
“我要离开我的你,生生世世痛苦。”
鲜血飞溅到光滑的镜面上,模糊了镜子中的人影。
哪怕是到最后,王葶雁宁愿干干净净地走,也绝不愿成为阶下囚。
这是她生来就有的骄傲。
而顾淮安在听到最后一句话之后,脸色骤变,心飞快跳动起来。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顾时维,丢下一句“我先回去一趟”,便不再有任何停留,直接转身带着自己的私兵朝着安王府飞奔而去。
尸横遍野的街头,骏马飞驰而去。
凌冽的风拍打在男人的脸上,男人眼神焦急又坚毅。
周围的一切都成了背景,脑海被回府的念头侵袭,巨大的恐慌之下。
他无数次请求着。
岁岁,等我回来。
时间回转到中秋那日。
姜若知道内情,晚上压根就不敢睡。听到外面的动静之后,她迅速起身往外面走去。
不少人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衣服还没来得及穿整齐就急急忙忙跑出来,互相询问着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好好的外面就有那么大动静。
徐嬷嬷让奶娘将商商抱过来,不太确定地问:“外面好像已经打起来了。”
商商没有哭夜的习惯,白天玩够了晚上睡得很熟。外面就是有这么大的动静,他此刻依旧安心地睡着,软软的小脸蛋上还带着红晕。
“打起来就打起来吧,吩咐所有人,将府上的各个出口都封起来,安排人轮流守着。这几日就都不要外出了,等什么时候稳定下来再说。”
徐嬷嬷脸上仍旧挂着担忧。
“世子爷出门时,留了八百精兵下来。现在大部分的兵力都集中在宫里,就算有流兵作乱也不敢到安王府来。告诉他们,让他们安安心心守着就成。”
她宽慰道,顺便接过了徐嬷嬷手里的小豆丁,“这几日,就让商商跟着我吧,叫芙蓉和墨竹辛苦些,住在主屋的隔间。”
芙蓉和墨竹自然没什么意见。
芙蓉开口想问,是不是长喜也跟着世子爷去了宫里。但是见姜若神态间都是疲倦之色,又很快将话给咽了回去。
姜若吩咐下人们先去休息,可听着外面的打杀声,没有一个人有心思在这时候睡下。
众人索性就聚集在一起聊聊天,惶恐不安等着外面的结束。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了,外面的动静仍旧没多小,众人却被熬得昏昏欲睡。
可就在这时,不知道谁突然说了一声“谁受伤了吗?怎么一股血腥味?”
可大家都坐在这里没走,找了一圈之后也没见到有人受伤。逐渐所有人心里开始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顿时就都清醒过来。
这该不会是外面流出来的血吧。
安王府虽然靠近皇宫,可离宫门口也有将近小半个时辰的脚程。这到底死了多少人,才能在这里都能闻到血腥味。
姜若面色发白,一夜浅眠之后,她看起来精神也不大好,强撑着说:“或许是闻错了吧,我怎么感觉不出来。先都回去休息,外面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结束了。”
听她这么说,众人也安慰自己说闻错了。
可外面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
姜若这两日都在带着商商,她其实最怕的是孩子在这时候突然生出什么小病小灾的。府上不允许进出,真要是生病说不定连药都配不齐。
幸好商商体质不错,有人陪着玩也没有在意为什么听松院一下子有这么多人进进出出,高高兴兴跟着芙蓉和墨竹玩。
见到娘亲不高兴,他还爬到姜若的身上,将自己手中的都拨浪鼓举得很高,咿咿呀呀示意娘亲不要难过了。
小豆丁生了一副同顾淮安极为相似的眉眼。
那瞬间,她愣住了,心里对顾淮安的担忧更甚。她们在府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已经担惊受怕,那顾淮安呢?他在宫里面对的可都是真刀实剑。
小豆丁见她没有接过自己手里的东西,又开始“咿咿呀呀”起来,爬上前去搂着娘亲。
姜若抱着这么软软小小的一团,将打转的眼泪又重新逼了回去。
就在此时,芙蓉慌忙跑了进来,声调尖锐,“不好了,长乐说有一支队伍朝着王府过来了!”
这支队伍来势汹汹,直接将王府围困住。
他们的目标十分明确,上来就同侍卫厮杀起来,有朝着听松院出发的趋势。
长乐很快就带着人过来,直接道:“我们这边的人怕是守不住!最好的办法就是撤去疏梨院。那边不常有人去,且有湖挡着,就算是找也要找一会。现在只能先拖延时间,等援兵赶到。”
姜若在扬州待过一段时间,到底还是能稳得住,立即就下了决定,直接带着人过去。
赶路的时倒是没什么差错,众人为了活命身上的弦都紧绷着,匆忙忙往疏梨院赶过去。等进了院子之后又不放心,有几个力气大的又搬来重物将门口堵得死死的。
几乎是在他们将院门堵上的那刹那,就能听见外面的打杀声。大多数人都是生长在京城,那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有些心里承受不住的直接哭了出来。
“老天爷,不会真的找到这里来吧!”
“那群逆贼到底想干什么!”
场面一时乱糟糟的。
长乐直接拔出自己的剑挡在姜若面前,眼神格外冷毅,“你们出声,是想将人引过来吗!”
大有一副谁先说话,他就会立即冲上去先了结了谁的架势。
院子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下人们畏惧地看向长乐手中的冷剑,将那些害怕与恐惧都吞了回去,只喉咙间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呜咽声。
没了众人的喧闹声,外面的动静就越发清晰。
姜若抱着孩子在芜廊上来回走动,听着那逐渐清晰的搜查声时,全身血液的涌动都开始加快。
她远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同样害怕畏惧。
她怕自己真的会命丧于此,怕是商商该怎么办,也怕顾淮安要是迟来一步见不到他们怎么办?
明明她用了这么多力气,才走到一个还算不错的结局,难道就要结束在这里?
冷汗不断地冒出来,她抱着什么都不懂的商商,极力想要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却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在那些人搜到疏梨院时,她听见外面的士兵想要推门没推动,紧接着狂喜到尖锐的声音响起。
“这里面有人,他们肯定都藏在这里面!娘娘说了,要是活捉了那对母子,重重有赏!”
在院子门被撞开来了那一刹那,姜若只感觉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
长乐皱着眉,护着她和商商齐齐后退。
只是还没有退到门口,为首的将领就已经冲了上来,长乐挥剑上前挡住,两个人缠斗在一起。
周围全都是尖叫声,府里的人渐渐也反应过来,明白束手就擒只有被杀的下场,纷纷拿起手头上能用到的东西反抗起来,一时间鲜血往外直飙。
姜若被围堵到角落,整个人因为不停躲闪而的极为狼狈。而原本一直被捂着眼睛的商商,似乎是察觉到危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离姜若最近的士兵很是兴奋,一把反扣住姜若的手臂。
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心脏骤停,深深闭上眼,温热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能听见士兵振奋地高呼声。
“我抓到……”
后面一个“了”字,随着迎面而来的一支箭矢而完全消失。
温热而粘稠的血落在眼皮上,她再睁开眼,世界已经是模糊的一片血色。
在一片血色当中,她能看见男人穿着一身银色铠甲,沉稳地站立在门口影壁旁,手中是刚刚放下的弓箭。他身形挺拔硬朗,如同一座永远都翻越不过去的高山,光是站在那里就是让人安心的存在。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阳光过于刺眼,她竟然能看见他周身隐隐围绕着光,连脸都被光晕成模糊的一片。
即使看不清,她也能感觉到那团光穿过杂乱的人群,无比坚定地朝着她走过来。
一如之前的每一次。
“岁岁!”
她感觉到熟悉的怀抱笼罩着自己。
男人的声线不复以往的平静,整个人被失而复得的惊喜砸中而颤抖。
他的脑子成了一片空白,却将她和孩子牢牢地护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不断地用哄着:“岁岁,别怕。”
他又像是在哄自己,他爱的姑娘没有出事,还在自己的怀中,还和他有无限的可能。
在熟悉的怀抱中,姜若的眼泪更加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