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故事(2/2)
皇帝的随身近侍小心翼翼地将刘辩平素最爱的点心奉到案前,轻声细语地说些讨巧的笑话,意图逗自己的主子开心。
然而皇帝始终恹恹,直到下午的经筵,也还是没打起精神来。
下午的课是由侍中荀彧侍讲的《春秋》。皇帝平素最爱这位荀文若为自己讲经——因为他不仅姿容伟美,且为人文雅,谈吐也很风趣,授书时从来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枯燥乏味。
但杨彪上午说的话总是萦绕在皇帝耳边,让他思绪万千、心神难宁,也就打心底里不愿再听什么春秋,什么尚书……
授课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学生心不在焉的状态,微微弯唇,索性放下手中的书卷,温温和和地说道:
“陛下今日似乎有些心绪不宁,臣便不再授课了。不如,臣为陛下讲个故事吧。”
皇帝很想点头应好,奈何又由荀彧的话联想起了杨彪的说辞,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平素最喜爱的老师。
温文尔雅的青年安抚似地笑了笑,缓缓开口道:“西周之时,武王薨,成王继,然成王年幼,不足以匡扶社稷,便以武王之弟周公旦为辅相,摄政临朝。”
“周公一年救乱,二年克殷,其后更是建侯卫、营东周、制礼乐,功在千秋,福泽后世,然此一代良佐,亦遭外人诽谤。”
皇帝侧头望他,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武王之弟蔡叔、管叔不满周公摄政,在国中大肆散播谣言,言周公欲对成王不利。”
“管蔡之流,真小人也。”皇帝语带忿色,沉着脸骂道。
荀彧略略展眉,意有所指地说道:“陛下洞彻事理、明鉴古今,实乃社稷之福也。”
“臣今日之所以提起周公故事,只是想斗胆劝谏陛下:后来举起反旗,联合夷族反抗成王之政的人,正是诬陷周公不轨的管叔、蔡叔。”
德阳殿里的暗流涌动,自然瞒不过万年长公主。
当线人将杨彪与荀彧的话从头到尾地报上来时,刘晞微微勾唇,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这便要坐不住了吗?
沉思间,殿歪的小黄门进来通禀,言中书仆射郭嘉求见。
刘晞便收了思绪,宣人进来。
弱冠之龄的青年脱下了那身落拓的青衫,换上了彰示着文官身份的朱衣。但就算是这样整肃庄重的朝服,也还是在他身上显出了几分不羁的风流。
“见过主公。”郭嘉随意地拱手行了一礼,便十分自然熟地在刘晞下首挑了个席位坐下,他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央告起了蒹葭,半点不见外地表示自己十分想念崇德殿的枣泥酥。
蒹葭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一派风轻云淡地遣周围的宫人去厨下,端来他要的点心。
郭嘉顿时眼笑眉飞,欢欢喜喜地望向自家主公,笑道:“在今日呈上来的那些奏疏中,总共有三件要事,需要主公快速做下定夺。”
“其一,几名御史和大司农、司空上表弹劾冀州刺史曹操。”
刘晞手上的动作微滞,侧头问道:“孟德做什么了?”
“倒也没做什么。”郭嘉笑眯眯地摇着麈尾,乐呵呵地回道:
“曹冀州在收编部分黑山贼的青壮之后,便冷落了汝颍派的士人,大肆重用河北本地的大族子弟,将他们派往各郡去清剿山匪,威慑乌桓。”
郭嘉话锋一转,绕有兴味地继续说道:“然后借宴会之名将出征之人的家眷聚集到自己府上,一股脑儿地派兵送来了雒阳。”
世家向来同气连枝,各大族之间也是沾亲带故。而河北世家莫名栽进这么大一个坑,自然不可能忍气吞声,这便动员起了朝中故旧。
刘晞心中的那口气提起又落下,最终平平淡淡地回道:“小事小事,将这些人的奏疏按下不提。奉孝再着人拟份旨意,减免冀州明年的徭役。”
“至于河北世家的家眷亲属,我会派人好好安顿的。”
“其二,司徒杨彪携卫尉等人联名上书,弹劾绣衣御史仲长公理。”
仲长统不仅以铁血手腕清洗了三辅官场,还带着重兵上门,挨家挨户地向富户大族“借”粮,以填补粮食的空缺。
这样强硬的手腕若是能讨世家喜欢,那便真是见了鬼了。若非大臣们知道他背后站着刘晞,行事有所顾忌,现在他要面对的就绝不是简单的弹劾了。
“凡有此议的,全部打回。”刘晞略略思索一瞬,接着道:“再给公理加光禄大夫衔,赐金百斤,绢十匹。”
“其三……”郭嘉欣然捏着面前的糕点,笑道:“主公勿忧,最后这个是好消息。青州、兖州那边传来最新的军报,战事将平,文远将军与文台将军不日便能班师回朝了。”
“甚好。”刘晞低声赞了一句,便将郭嘉打发回中书台办公——她最近几乎因为关中的饥荒忙得脚不沾地,实在见不得这么悠闲的人在眼前晃悠。
郭嘉闻言也不恼,只央着宫人寻了食盒,将殿里的点心带走,随后便满面春风地拱手离开。
孰料踏出崇德殿后,就与正担任尚书令的好友迎面撞上。
“文若是来回禀政务的?”
“正是。”荀彧向他擡手见礼,莞尔而笑。
“主公刚巧就在殿内,文若快些去吧。”郭嘉展颜道:“中书台还有些杂事需我处置,便先行一步了。”
荀彧点头应好,待黄门郎通禀之后,便迈着从容的步伐进入殿中。
见过礼后,他便直奔主题,躬身道:“奉命在荆、益、凉三州收购粮食的官吏,已然各自起行,不久后应该就能抵达三辅。”
早在派往三辅的使者几次离奇失踪之时,刘晞便大致料到了是怎么回事,当即便派了人到附近的凉州、荆州、益州收购粮食。
也是如此,此时的朝廷才不至于落入过于被动的局面。
“善。”刘晞闻言颔首,正要再交代几句……可脑中却忽然涌上一阵阵的眩晕。
怎会如此?自那日去戏府吊唁戏志才,却险些在荀彧面前晕倒之后,她便再没在饮食与休憩上任性过……怎会再次出现气血不足的症状?
……刘晞很快就意识到,这并非是气血不足之症。
一帧又一帧或熟悉、或陌生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挤进脑海之中。那些曾属于刘晞的过往记忆,终于重新被其主人记起。
然而如愿以偿的刘晞此时笑不出来,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抱住剧痛不已的头颅,冷汗涔涔地起身,欲折回内殿之中。
脚下一个踉跄,却险些摔倒在地。
周围服侍的宫人纷纷察觉到自家公主的不妥,意欲上前搀扶,却都不及朱衣青年的动作来得快。
那双白皙的手似乎有些颤抖,但还是稳稳地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万年长公主。
素来沉静的人乱了分寸,那掩于礼法与礼仪之下的情意,好似已呼之欲出。
荀彧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慌乱,“纯……明公,明公……”
听到他焦急的呼唤声后,昏昏沉沉的人撑开沉重的眼皮,默不作声地望了他一眼,旋即便像是累极了一样,安静地阖上了眼眸。
视觉受限之后,其他的感官仿佛更敏锐了些。
那缕幽雅的馨香越来越馥郁,越来越馥郁,缠缠绵绵地萦绕在刘晞的鼻尖。
竟像是妖冶的罂粟花。
……明知其中有蚀骨的毒,还是忍不住为之驻足,为之沉迷。
可是,若你真的要沉迷于此……那虚幻的美,那致命的香,只会让你更加沉痛,仅此而已。
刘晞放任自己失去了意识,任由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侵占了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