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耳(2/2)
谢明翊走在长宁宫荒芜的小径上,擡眼望去。
沐浴过烈火的宫殿静矗立在不远处,熏黑的廊檐下悬垂着蛛网,一片破败不堪。
殿前残缺的石阶两旁,有两棵海棠迎风摇曳,花苞微露,绿叶盎然。
谢明翊眸光一顿,恍惚中又看到身着戎装的母亲,站在海棠树下,柔声安抚他。
“只此一次,母亲以后再也不会在晟儿生辰离京了,好不好?”她英气的眉宇间是如水的温柔。
可她怀中小小的身影却别过头去,不肯看她,低声嘟哝:“又骗我!去年也是这样说的!可你还是晚回来一日,差点就赶不上了……”
不远处有人催促,母亲笑笑,松了手,揉乱了他细软的乌发。
他猛地转身,跺跺脚,冲她生气大喊,“要是你这回再迟了,我就不要你了!”
母亲没有应声,留给他的只有随风扬起的猎猎披风。
她确实迟了。
所以,再也不要他了。
谢明翊敛了神色,转过身去,轻声吩咐:“传孤的命,即日起,修缮长宁宫,一切仪制皆照旧。”
长顺连忙应下,心中却道:皇帝登基多年从未想过修缮此地,怕是另有原因,如今太子殿下开口,是想忤逆皇帝的意思?
他头皮微紧,看着谢明翊远去的身影,叹了口气。
……正如掌印陈全早先所言,要变天咯。
谢明翊走到乾元殿时,御书房里正是沸反盈天,吵得不可开交。
皇帝坐在榻上,披着厚重的貂绒大氅。手中还捧着个暖炉,仍是冷得牙关打颤。
他正心不在焉地听着群臣争论不休。
左边这个在嚷着,北狄大军正全速推进朝着雍州出发,应增派援军,支援沈兴良,抵御外患。
右边那个也吵着,宁王卷土重来图谋不轨,应全力搜捕,剿杀殆尽,以免祸事又起。
角落那个一脸古板的是谁来着,喊了几声,说什么北边逃乱的灾民流离失所,要先安抚民众,慰藉人心。
哦,还有门口那个嘀嘀咕咕的,说什么涪州天降暴雨多日,恐生天灾,应赈灾治水,以备粮仓充裕。
“够了!”皇帝被吵得脑仁发疼,猛地抄起案几上的茶碗,用力砸了下去。
群臣登时噤声。
满室死寂中,忽然听得门口传来一声温和的笑声。
“孤以为走错了地方,误入了街市。”
众人擡起眼,齐齐望向站在门口的太子殿下。
无人胆敢置喙他的戏谑。
连皇帝也只是蹙起眉头,开口问:“来得正好,此番种种事务,太子觉得如何定夺?”
谢明翊行至殿内,慢悠悠行了个礼,应声道:“听诸位所言,是争执究竟应先平息北狄战事,还是先捉拿宁王?依儿臣来看,北狄战事吃紧,迫在眉睫,但宁王意图东山再起,亦是威胁甚大。当真是难以抉择。”
陆淞站在最角落里,望着中央的谢明翊,神色复杂。他知道谢明翊十分针对宁王,可当务之急,确实应先考虑攘外,收服河州击退北狄才是上策……
皇帝皱着眉,道:“北狄战事固然要紧,可若是宁王再起祸事,只怕会闹得更加人心惶惶。”
“太子意下如何?”
群臣的目光都落在谢明翊身上。
谢明翊睨了众人一眼,唇边勾起一抹笑意。他眼前闪过卫姝瑶脖颈上的血痕,耳畔恍惚响起少年时听到的哀泣。
“儿臣细想,此前宁王折损众多,如今不过强弩之末,应当不足为患。”他敛了神色,垂眸道:“可北境三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被北狄拿下,再谈收复只怕是艰难万分。”
陆淞垂着脑袋,悄悄与周淳对望一眼,互相松了口气。
皇帝沉吟片刻,却说:“朝野动荡,何来国力护佑黎民百姓?依朕看,还是应当先全力追捕宁王,将其斩草除根。”
主张攘外的群臣们因这一句话,面色齐齐僵硬了。
殿内鸦雀无声。
周淳率先迈出一步,磕头劝道:“圣上,狼烟不灭,百姓如何安居乐业?北狄嗜杀,所过之处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一旦他们跨过祁兰河,直取京城,大魏百年基业可就完了呀!”
皇帝面沉如水,正要发怒,谢明翊开口打断了周淳的话,“父皇英明,是儿臣思忖不周,确应先捉拿宁王,以绝后患。”
他朝皇帝拱手,高声又重复了一遍,“父皇英明!”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
下一瞬,陆淞随声附和,“圣上英明!”
众人纷纷拱手,随太子附和,“圣上英明!”
谢明翊从乾元殿里出来,站在长长的玉阶前,凭栏迎着风,眺望宫城之外的苍穹。
这时,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转头,看见陆淞朝他行了个礼,走近过来,笑道:“殿下前两日追捕宁王劳累奔波,怎还不回宫歇息?”
谢明翊打量了他一眼。
陆淞年过四十,本是涪州人。他原是前宰相沈晏清的门生,早年跟随沈晏清,虽出身低微,却因才思敏捷颇得沈晏清赏识,连番提拔,遂阖家升迁至京城。沈晏清死后,门下学生大多遭了牵连,陆淞却因早先时候力保皇帝登基,得以逃过一劫。
他尤为擅长合纵连横,在皇帝登基之初,数次助皇帝安抚平衡士族门阀,逐渐得以皇帝重用。但不过几年,陆淞却自请告老还乡,不愿再涉宦海沉浮,只是皇帝并不应允,许了他闲差后,他索性常年称病闭门不出。
若非此次徐瞻出事,谢明翊亲自登门请他出来主持大局,他也不想出山。
谢明翊淡淡道:“孤在此等候先生。”
陆淞怔了怔,垂眸道:“但凭殿下吩咐。”
“孤将离京,亲自去捉拿宁王,朝中事务,望先生主持一二。”谢明翊面容温和,微微一笑。
陆淞面色震惊,擡起眼来,似是难以置信。
谢明翊悠悠开口,“不日,孤便会谏言先生出任宰辅,还请先生不要推拒。”
话落,人径自转身走了,竟是不给陆淞婉拒的机会。
陆淞愣了好一会儿,急忙追上前去,喊道:“殿下,且慢。”
谢明翊脚步一顿,回首瞥他一眼。
“殿下当真不再劝劝圣上?”
陆淞面色凝重,叹声道:“河州已经沦陷,北狄借此士气高涨之时调军逼进,妄图攻破雍州,一举拿下北境三州。雍州一战,着实兹事体大,可这等要紧时刻,圣上非但不增援追饷,反倒花费大力气去捉拿宁王,是否有些……”
陆淞欲言又止,斑白的须发抖了两下,终究没说出口。
修改了一下本章
注:“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出自两汉蔡琰《悲愤诗》